顾尘的新政像一台大功率鼓风机,把效率这阵风吹满了磐石城每个犄角旮旯。
从没见过的集体焦虑跟集体狂热,一起罩住了每个人的心。
工地上看不见闲聊的人影。每个工人都在拼命的挥工具,因为他们晓得,每一次标准的挥动还有每一次材料的节省,都会让工头记下来,变成冷冰冰的绩效分。
矿井下,矿工们自己改进了运矿石的接力法子,因为顾署长新规里有一条,说提出合理建议被采纳的,能拿一大笔创新加分。
连食堂打饭的厨子,都在琢磨怎么让每勺的份量不多不少,毕竟物资损耗率也被算进考核。
工分这旧时代的概念,被绩效分这个新魔咒给换了。它更复杂更全面也更冷酷。就跟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掐着每个人的喉咙,逼他们玩命跑,玩命的超越昨天的自己。
才二十天,磐石城各项工程进度,比原来又快了两成。
这数字能让任何一个头儿高兴疯了。
可潘律是监察委员会主席,他却在这片红火景象下闻到了一股不对劲的味道。
他每天都收到人力资源优化署送来厚达上百页的数据报表。每项数据都好的没话说,每个流程都挑不出毛病。
顾尘就跟个最完美的囚犯,在监察委员会画的圈里,把啥都干到了顶。
可越是这样,潘律心里越发毛。
他老觉得顾尘在憋着什么坏。某种藏在完美数据下面的,更瘆人的东西。
到了第二十一天,他收到了顾尘交上来的第三份报告。
关于设立特殊贡献者荣誉安养区以及优化社会资源配置的方案。
潘律只扫了眼标题,眼皮就狠狠跳了一下。
“荣誉安养区”?
听着跟福利提案似的。
但从顾尘手里出来,绝对没那么简单。
他压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看。
报告用了整整十页,全是详尽的数据图表,分析磐?城眼下的劳动力结构。
报告说,现在五千多口人里,有那么三百来号负绩效贡献者。
这帮人因为年老残疾或者长期生病,干不了重活。他们不光不能创造绩效分,反倒要吃掉一堆医疗跟后勤资源。
报告的分析部分,用一种冷冰冰的口气写着:“......此三百一十七人,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却消耗了领地百分之十九的公共福利资源。根据模型推算,若将此部分资源转移至高绩效人群的激励与再培训,领地整体发展速度,将在现有基础上,再提升百分之五至七......”
看到这儿,潘律后背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翻到最后的解决方案部分。
顾尘建议,为了表彰这些人给领地早期发展做的历史贡献,该把他们统一挪到城外一个山清水秀空气好的地方,建个荣誉安养区。
在那儿,他们能得到体面的照料,过上宁静的晚年。
可方案附录里,拿一行小字清楚的标着安养区的资源配给标准——每日两餐,仅供果腹;医疗资源,仅限于基础的伤寒治疗。
这哪是荣誉安养区?!
这分明是一座用荣誉当墙的,自生自灭的隔离营!
“砰!”
一声闷响,监察委员会的临时办公室里,夏云峥一拳擂在桌上,硬铁木的桌面咔嚓就裂了。
“欺人太甚!!这是要把我们北境的根给刨了!”这位大都督眼睛都红了,气得发抖。
那三百人名单里,有狼牙谷之战丢了腿的伤兵,有修第一座砖窑时被烧重伤的老匠人,还有那些一开始就跟着夏家现在干不动活的老家伙!
他们看着磐石城从没到有从小到大,就是活着的功劳碑!
现在,顾尘居然想用一套冷冰冰的绩效算法,把他们当成负资产给打包扫地出门?
“他这是拿我妹定的规矩,来扇我妹的脸!”夏云峥吼起来,“我这就去剁了他!”
“站住!”潘律喝住他,“你现在去找他,就让他得逞了!”
“长史大人!难道咱就看着他这么干?”夏云峥搞不懂。
“这不是他做不做的问题。”潘律的脸阴沉的可怕,“这是个坑,是冲着领主大人来的,要诛心。”
潘律一下就点透了:“你看,他的方案从头到尾,根子都是效率跟数据。这恰恰是领主大人一直捧的准则。要是我们拿仁义道德这种理由去喷他,他就能反咬一口说我们感情用事因私废公,骂我们监察委员会的监督不是对事不对人,是带着偏见。”
“这么一来,绩效体系的公道就没人信了。整个领地的规矩都会乱套。”
“可要是……我们批了呢?”潘律的声音冷飕飕的,“那领主大人庇佑每个子民的承诺,不就成了放屁?咱们用来聚人心的那杆大旗,就等于被咱们自己给撅了。”
夏云峥听傻了,他这才懂这方案背后藏着多毒的心思。
批,是错。
不批,也是错。
顾尘用一套没漏洞的逻辑,把夏青禾逼进了不仁或者不智的死胡同。
“叫他来。”潘律吸了口气,眼神跟刀子一样,“我倒想见识见识,他这张嘴是不是比他写的字更利索。”
......
半个时辰后,顾尘慢悠悠的走进监察委员会。
“两位大人。”他点了下头,眼神平静的看着桌上那份方案,好像什么都在他算计里头。
“顾署长,你的方案我们看了。”潘律直接的很,“大都督觉得,这么干跟领主大人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子民的说法,有点拧巴。”
“长史大人说重了。”顾尘的口气平淡的像在说天气,“正因为要庇佑,才要把有限的资源砸到能生出更大利益的地方去。让强的更强,才能更好的护着弱的。这难道不是最理性的选择?”
“那名单里有给领地拼断了腿的战士!”夏云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很佩服他的牺牲。”顾尘转向夏云峥,稍微欠了欠身,“所以方案里写清楚了,是荣誉安养。我们给了他最高的荣誉。但在一个生存发展是第一位的集体里,荣誉跟资源配置,是两码事。”
“你……”夏云峥被他这套邪门歪理噎得够呛。
“顾尘。”潘律敲敲桌子,把话头拽回来,“你的数据模型里,只算了这些人吃掉的资源,没算他们的无形价值。”
“比如那些老匠人,他们脑子里的经验是拿钱买不到的宝贝。那些伤兵,他们是军队的榜样,有他们在,能让更多士兵不怕死的往前冲。”
“把他们隔开,我们丢掉的,可能比那百分之五的增长率,更金贵——人心。”
这是潘律能想出来的,唯一能从理性角度杠回顾尘的点了。
结果,顾尘好像早就算到他会这么讲。
“长史大人说的对。”他点点头,跟着就从袖子里摸出第二份文件。
“所以我准备了b方案。”
“我署提议,成立技术传承顾问组跟军队荣誉教导队。把这些特殊贡献者的经验精神,用开课讲座的法子,系统的传下去。每开一次课,都能给他们算绩效分。”
“这么一来,他们的无形价值,不就被我们量化了,还塞进了绩效体系?”
他看着傻眼的潘律跟夏云峥,嘴角拉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现在,长史大人,您还有啥理由,来反对这份能把所有人价值都榨干净的,完美方案呢?”
潘律脑子嗡的一下。
输了。
在逻辑的交锋上,他输了个精光。
顾尘用b方案把他最后能说的都给堵死了。他造了个完美的能自己转起来的逻辑圈,强得让人喘不过气。
现在,这球被干脆利落的踢回了他们脚下。
监察委员会必须做决定。
潘律闷了好半天,才慢慢站起来,他没看顾尘,只对夏云峥说:“走,这事儿不是我们能定的了。得请领主大人自己来拿主意。”
两个人拿着那份烫手的方案,离开了办公室。
顾尘还站在原地,他看着窗外那座正一点点长起来的钢铁城,眼里闪过一丝冷的像冰的嘲笑。
夏青禾,你的神国根基有裂缝。
效率跟人情,本来就犯冲。
现在,让我瞧瞧,你这个神明,要怎么补上我亲手给你撕开的这条大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