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白抬眼,神情坚定:“父亲无需忧心,赵高不过鼠辈,五日之内,必取其首回报。”
嬴政点头:“有你此言,朕心安矣。你既肯担当,朕自无顾虑。”
片刻后,他又唤住正欲离去的嬴白:“还有——李斯一事,由你处置。人是你救下的,如何用,你自己定。朕倦了,余事不必事事来报。”
“另,若有闲暇,去云中郡看看你大哥。”
嬴白脚步一顿,回望书房内倚在躺椅上的嬴政,默默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咸阳城西,近宫之处,有一座恢弘府邸。
此处原为昌平君居所。当年他任秦相十载,权倾一时,后因扶苏之事触怒嬴政,被调离咸阳,迁往南阳。
自此宅院易主,廷尉李斯迁居于此。
昔日门前车马喧嚣,宾客盈门,昨夜犹是灯火通明。
而今,门庭冷落,唯风穿巷。
因天道皇榜一事,李斯府中今日门可罗雀。
整座宅院寂静无声,不见仆从往来,也不闻往昔喧闹之音。厅堂空旷,烛火微弱,映照出几分落寞。
李斯独坐于案前,案上无奏折,无笔墨,唯有一坛未启封的酒。身旁已横卧两个空坛,酒香弥漫。他跪坐席间,面泛红晕,手中握着一只铜酒樽,目光却投向窗外高悬的明月。
“陛下……”
他轻声低语,缓缓举起酒杯,遥遥对准咸阳宫方向,似在敬奉君王。
“臣为相三十余载,辅佐先帝拓土开疆。昔年秦地狭小,不过千里,兵不满十万。臣竭尽所能,奉法行事,暗遣谋士,以金玉为资,游说列国;密缮军备,整顿法令,奖赏战功,提拔勇士,厚待功臣,广布恩信。终使韩魏屈服,燕赵覆灭,齐楚归附,六国尽亡,俘其君主,立秦为天下共主。”
“而后北击胡貉,南平百越,扩土万里,彰显国威。建宗庙,立社稷,彰君德。统一度量,规整文字,颁行四海,使秦声震寰宇。”
“今我何罪?”
言罢,仰头饮尽杯中之物,眼中满是悲凉。
话音方落,门外忽有脚步轻响,打破了夜的沉寂。
李斯眉头一紧,怒喝而出,顺手将手中酒樽掷出:“本相已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莫非以为我失势,便不敢治罪于你!”
那铜樽飞至半空,却被一只手掌稳稳接住。
来人身穿黑金长袍,头戴玉冠,腰佩神荼剑,正是嬴白。他握着那只精雕细琢的酒樽,唇角微扬,缓步踏入厅中。
“打扰左相清酌,还望见谅。”嬴白开口,语气平静。
李斯见其现身,瞳孔微缩,神色骤变,惊惧之意一闪而过。
“是……是陛下命公子前来取臣性命?”
声音发颤,酒意顿消。
不等回应,他又垂首苦笑,整个人如败絮般瘫软在地。
“臣或有私欲,或曾用权自便,然从未背弃大秦,亦未违逆圣意……臣……”话语未尽,已是力竭。
嬴白未作解释,只在他对面安然落座,拾起一只干净酒樽,自坛中斟满一杯。
酒液澄澈,香气浓郁,乃阿里商行特供佳酿。
彼时秦地虽有酒,多为果醪米浆,未曾得此烈性醇香之物。
嬴政向来不惧任何挑战,五年前,阿里商行便悄然从牛栏山白酒的市场中抽身而退。
之后数年,五粮液、茅台也相继被其舍弃。
如今,阿里商行酿造的白酒早已流通于大秦各郡县,成为贵族宴席上不可或缺之物。
嬴白缓缓为自斟一杯,指尖轻抚那青铜酒樽,纹饰繁复,光可鉴人。
“左相言无?当真毫无痕迹?”他唇角微扬,“那么,韩非一事,究竟如何收场?”
韩非!
这二字一出,李斯眼神骤然凝滞,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击中。
嬴白继续道:“我曾听闻,你与韩非同门习学,才情并茂。彼时他入秦献策,父皇阅后大悦,有意委以重任,视如左相。却不料,有人揪住其策论疏漏,使其身陷囹圄。”
“而后不久,韩非便死于毒药。左相以为,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嬴白轻轻旋转酒樽,目光流连于其上的饕餮纹路,语气温和却似藏锋刃。
韩非……韩非……
即便已过二十载春秋,这个名字仍如寒针刺骨,令李斯心头一颤。
三十年来,他在大秦为官,历经风雨,王信也好,淳于越也罢,皆未能真正动摇他的地位。
唯独一人,让他自心底深处生出畏惧。
那人正是他的师弟,同样拜于荀子门下。
李斯原是楚人,早年修习儒术,周游列国后发觉儒家之道难施于乱世,遂转投荀子,研习法家。
他比韩非年长四岁,二人皆为同门翘楚。
但命运分道扬镳——韩非归韩,李斯入秦。
秦国欲吞韩国,韩无力抗衡,只得遣韩非赴秦周旋。
而引荐韩非者,正是李斯本人,也是他亲手将《韩非子》呈至嬴政案前。
可当嬴政翻阅此书,惊叹不已,曾在书房高呼:“若得韩非尽心辅佐,六国何足平!”
那时,李斯尚居上卿之位。
一听此言,冷汗顿生。
同出一门,皆通法家治国之道。若韩非受重用,自己必遭排挤,甚至逐出朝堂。
恐惧,由此而起。
后来,李斯也细读《韩非子》。
不怪嬴政动容,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才识之上,难望其项背。
然而,在浩繁篇章之中,他终究寻得三处策论,隐含对秦不利之端倪。
李斯示意姚贾向嬴政禀报一事,随后韩非被关入监牢。
关于韩非最终在狱中死去的经过,无人知晓细节。
也许唯有李斯心中最明白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出于私利,致使韩非命丧囹圄。
这一举动,实则损害了秦国前行的步伐。
“我……我没有动手杀韩非……”李斯眼神游移,声音微颤。
嬴白微微一笑:“不必纠结,韩非纵有才学,如今也不过一抔黄土。”
“死人不值得多谈。”
“但我有一问,望左相坦诚以答。”嬴白顿了顿,语气沉稳:“若秦guo择新君,候选人仅两位。”
“其一是长子扶苏,其二是幼子胡亥。左相更愿谁登临大位?”他凝视着李斯,指尖轻点太阳穴,“好好想想再回话,别耍花招。你清楚,我并不好骗。”
李斯怔住,未及反应。
此问来得突兀。
大秦未来的继承者?
扶苏与胡亥并列比较?
这二者能相提并论吗?
扶苏为嫡长,本就居于继统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