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议事厅内。
数个巨大的铜制炭盆烧得通红,将凛冬的寒气牢牢挡在门外,可这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厅中那凝如实质的冰冷。
曹操端坐于主位,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言不发。
在他面前的案几上,静静地躺着一封刚刚送来的加急密报。
堂下,荀彧、郭嘉、程昱等一众心腹谋士,皆是神情肃穆。
与往日不同,而在另一侧,昂然站着一员大将。
此人身形魁梧,一身玄甲,即便在温暖如春的厅内,依旧披挂整齐。
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饱经风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左眼眶空荡荡,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划过,像是蜈蚣般盘踞在他的脸上,仅剩的右眼,如鹰隼一般。
他便是曹操的族弟,亦是曹军中战功最盛的大将之一,夏侯惇。
昨日,他奉曹操之命,自兖州驻防处回许都,商议豫州防务要事,恰好赶上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议事。
“诸位。”
许久,曹操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他指了指案几上的那卷竹简。
“来信言道,袁绍许以厚礼,欲招降张绣。如今张绣犹豫不决,遣使前来,明为归附,实为试探。诸君,有何见解?”曹操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平静之下,另有别样的情绪在其中。
话音刚落,夏侯惇猛地踏前一步,甲叶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主公!”他的声音如同一声炸雷,在寂静的议事厅内轰然响起,“张绣此人,反复无常,猪狗不如!宛城之叛,致使我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此事,我等不敢或忘!”
夏侯惇独眼死死地盯着曹操,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主公长子子修、侄子安民,皆丧其手!更有那古之恶来典韦将军,为护主公,力战而亡!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注:曹老板大儿子曹昂字子修)
夏侯惇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坎上。
宛城之痛!
这是曹操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所有跟随他从兖州起家的老部下心中,一根永远拔不掉的毒刺。
曹操的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收紧。
他何尝不想杀了张绣,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也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浮现出那个为自己挡下无数刀枪,最后战死的魁梧身影。
他也会想起那个聪慧孝顺,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儿子,是如何为了把坐骑让给自己而葬身火海。
这仇,如何能忘?
这恨,如何能消?
“末将请命!愿提本部兵马,即日前往宛城,破其城池,将那张绣、贾诩二人就地斩杀!为主公,为子修公子,为典韦将军报此血仇!”
他重重一抱拳,单膝跪地,厅中地板都被他膝甲磕得发出一声闷响。
厅内气氛愈发压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荀彧,缓缓出列,对着曹操深深一拜。
“主公,请息雷霆之怒。”
荀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犹如一股清泉,试图浇熄厅中那熊熊的怒火。
荀彧说完,又等了等,等到所有人的情绪稳定了一点才继续道。
“元让将军忠勇之心,天地可鉴。宛城之仇,亦是我等所有人的切肤之痛。”他先是肯定了夏侯惇的情感,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直视曹操。
“然,张绣之罪,虽罄竹难书。但主公如今正与袁绍对峙于官渡,此乃决定天下归属之战,而非一人一城之得失。此时此刻,我军最需要的,是人心。”
“依文若先生之见,难道前仇便不该报?”夏侯惇抬头,独目通红,替曹操问出这么一句话。
荀彧的语气依旧平静,他没有去看夏侯惇,而是继续对曹操说道:
“主公若杀张绣,固然能泄一时之愤,快意恩仇。但天下人会如何看主公?他们会说,主公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不能容人。日后,还有谁敢前来归附?那些在袁绍帐下摇摆不定之人,那些对前途感到迷茫的诸侯,见此情形,岂不更加坚定了与主公为敌之心?”
“反之,”荀彧的声音微微拔高,“主公若能不计前嫌,赦免张绣之罪,并委以官职。天下人便会看到主公海纳百川的胸襟,视主公为明主,届时,天下英雄,必将争相来投!此消彼长之下,我军声势必将大振!袁绍看似强大,实则外宽内忌,其帐下不知多少有才之士正自危不安,我等正可借此事,瓦解其心!”
一番话,说得是鞭辟入里,将其中利害剖析得清清楚楚。
是啊,跟天下比起来,个人的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厅中人大多面露赞同之色,程昱和荀攸也是微微点头。
他们虽然也恨张绣,但作为谋士,理智永远压在情感之上。
“更何况,”荀彧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抛出了他最后的筹码,“那贾诩,有经天纬地之才,攻长安之计,天下闻名。此人智谋,不在我等之下。若他可随张绣同来,我等便如虎添翼。主公若得此人,不啻于得十万精兵!”
“主公,为天下大业,为长远计,这杀子之仇,还请暂且放下。”
荀彧说完,再次深深一拜,不再言语。
整个议事厅,落针可闻。
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曹操沉默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深深地靠在椅背上。
理智告诉他,该选后者。
可情感,却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他胸中疯狂咆哮,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嘶!”
“啊——”
曹操猛地睁开眼,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额角青筋暴起。
那撕裂般的头痛,再次如期而至。
他双手抱住头,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
“主公!”
眼见曹老板头风又犯了,众人大惊失色,赶紧齐刷刷的往前冲。
曹老板撑着抬起手,摆了摆。
“罢了罢了,我头风已犯,诸君且退!”
“文若,先命人善待来使。”
“来日我等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