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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门槛时,陆时衍正蹲在廊下修槐槐的学步车。雪水顺着屋檐的冰棱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混着他手里螺丝刀的叮当声,倒比灶上的铜壶更先催醒黎明。苏晚抱着叠洗好的尿布往竹架上挂,忽见晾衣绳上结着层薄冰,刚搭上去的棉布瞬间粘住,倒像给绳子缀了串白胖的茧。

“这天气,连布都冻得不肯分家。”她呵着白气笑,转身时撞见槐槐扶着门框学站。小家伙穿得像只红绒球,棉鞋在青砖上打滑,却偏要往廊外挣,小手指着院角那堆新煤——周明今早送来的煤块堆得方方正正,上面落着层雪,倒像块嵌了白糖的黑糕。

陆时衍伸手把女儿捞回来时,发现她兜里鼓鼓囊囊的。掏出来一看,竟是半块昨晚剩下的粘豆包,豆沙馅冻得硬邦邦的,还沾着两根猫毛。“准是阿福又来偷嘴。”他捏着豆包往柴房走,果然见那只三花猫蜷在柴堆上,看见人就竖起尾巴,嘴里还叼着片没吃完的白菜叶。

苏晚正往炉膛里添煤,忽闻一阵极淡的香。不是灶上熬着的山楂味,也不是王婆婆送来的腊梅香,倒像某种藏在雪底的清苦,顺着窗缝钻进来,勾得人心里发空。她探头往院外望,只见巷口的老墙根下,不知何时立着个穿灰布棉袄的老人,正弯腰往雪地里埋什么东西。

“那是谁?”她推了推陆时衍。男人刚把槐槐放进学步车,闻言抬头时,老人已经直起身。霜白的头发沾着雪沫,侧脸的皱纹深得像被刀刻过,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露出半截暗红色的布角,看着倒有几分眼熟。

“像是前院搬走的陈阿婆。”陆时衍皱眉,“去年深秋说去投奔儿子,门锁都换了,怎么突然回来了?”话音未落,学步车里的槐槐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拍着车板,朝老人的方向伸着胳膊,银镯子在车栏上撞得脆响。

老人似乎听见了动静,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冰,却在看见槐槐时亮了亮,枯瘦的手往篮里掏了掏,摸出颗裹着糖霜的山楂。那糖霜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倒比檐角的冰棱更晃眼。

“这丫头……”老人的声音像被冻裂的木头,“跟她娘小时候一个样,见了甜的就挪不动脚。”她说着往前走了两步,竹篮晃了晃,掉出片干枯的花瓣——紫褐色的,边缘卷得厉害,看着倒像极北之地才有的寒梅。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认得这花瓣。去年陆时衍去漠河采风,带回过一小把干梅,说是当地人用来入药的,专治风寒入骨的老毛病。可陈阿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阿婆您什么时候回来的?”陆时衍挡在学步车前,语气里带着几分警惕。他记得陈阿婆搬走前,总爱坐在院门口晒太阳,怀里揣着个磨得发亮的铜烟袋,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不像现在这样,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意。

老人没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槐槐,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磨得发毛,上面用红绳捆着个小小的桃木牌,牌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这是……当年你娘托我保管的。”她的手抖得厉害,把信封往苏晚手里塞,“说等槐槐满周岁了再给,可我总觉得……再不来,就没机会了。”

苏晚的指尖触到信封时,像被冰锥扎了下。里面鼓鼓囊囊的,隔着纸能摸到硬物的棱角,倒不像是信,更像块小石板。她刚要开口问,老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比雪还冷,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后山的冰化了就赶紧走。”老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谁听见,“那东西认血脉,槐槐的生辰……跟她太外婆重了整三日。”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卖豆腐的吆喝声,老人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拎着竹篮转身就走,灰布棉袄的下摆扫过雪堆,露出里面夹层里的一抹红——竟和陆时衍画里那只木陀螺上的红绳一个颜色。

槐槐突然在学步车里哭起来。小家伙的手紧紧攥着刚才掉在地上的梅瓣,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大颗大砸在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苏晚慌忙抱起女儿哄,却发现她的后颈处不知何时起了个小红点,像被什么东西蛰过。

“这是怎么了?”陆时衍凑过来查看,指尖刚触到红点,槐槐突然尖叫一声,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望着后山的方向。那里的雪还积得很厚,晨雾像条白蟒盘在山腰,把平日里看得见的瀑布轮廓遮得严严实实。

苏晚拆开牛皮纸信封时,炉上的山楂水正咕嘟冒泡。信纸是泛黄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是她母亲的笔体——那位在她幼时就病逝的女人,留下的东西除了个褪色的银锁,便只有这封藏了三年的信。

“吾女晚晚亲启:见字时,你该已为人母。有些事,我本想带进坟里,可昨夜梦见你外婆站在梅树下哭,说那东西终究是找来了……”苏晚的指尖开始发抖,墨迹在纸上洇开的痕迹,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血。

信里说,苏家祖上曾是守陵人,世代居住在漠河的冻土带,守护着一片野生寒梅林。那梅林底下埋着块玄铁,据说能镇压极寒之地的邪祟,可每逢闰年冬至,玄铁会发烫,埋铁的地方会开出血色的梅花。而苏家的女子,生辰若与玄铁发烫的日子重合,便能听见梅花开口说话。

“你外婆就是这样。”信纸在苏晚手里簌簌作响,“她二十五岁那年,听见梅树说‘该换血脉了’,没过三月就没了。我本以为你生辰错开了三日,能躲过这一劫,可槐槐……”

信到这里突然断了,后面贴着片干枯的寒梅瓣,花瓣背面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只展开翅膀的鸟,又像串缠在一起的红绳。苏晚抬头时,正看见陆时衍站在窗前,手里捏着陈阿婆掉的那片梅瓣,脸色白得像纸。

“这个符号,”他声音发颤,“我在漠河的壁画上见过。当地老人说,这是‘引魂’的意思,用来……召唤埋在地下的东西。”他转身从画室翻出本旧相册,里面夹着张褪色的照片:雪地里的寒梅林长得密不透风,最粗的那棵树干上,赫然刻着个一模一样的符号。

槐槐突然指着相册咿呀学语。小家伙的手在照片上拍了拍,又往苏晚怀里钻,小脑袋蹭着她的脖颈,正好抵在那个小红点上。苏晚突然想起陈阿婆的话,后颈的皮肤瞬间麻了一片——槐槐的生辰,可不就是闰年冬至后第三日?

“周明说后山的瀑布冻成了冰帘子。”陆时衍突然开口,眼神亮得吓人,“王婆婆今早来送馒头时,说前几日见有人在瀑布底下烧纸,灰烬里混着梅瓣。”他抓起棉袄往身上套,“我得去看看。”

苏晚一把拉住他。灶上的山楂水溢出来,在炉边浇出片白雾,把两人的影子熏得模糊不清。“陈阿婆让我们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妈在信里说,玄铁认血脉,我们走了,它就找不到了。”

陆时衍却摇了摇头,从抽屉里翻出把生锈的柴刀——那是去年劈柴时崩了刃的,他一直没舍得扔。“陈阿婆要是真想让我们走,就不会留这封信。”他把柴刀塞进腰带,又往槐槐的学步车里塞了个暖水袋,“她在给我们报信。”

临出门时,苏晚往兜里揣了那片带朱砂的梅瓣。指尖触到花瓣背面的符号,竟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揣了颗小小的火种。陆时衍把槐槐背在胸前,用红围巾缠了圈又圈,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倒像只藏在绒布里的小兽。

雪后的山路滑得厉害。石阶上结着层薄冰,每走一步都要抓着旁边的灌木,枯枝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钻进衣领里凉得人打颤。槐槐起初还好奇地东张西望,后来大概是冻坏了,把脸埋在陆时衍颈窝里,小呼噜打得匀匀的,银镯子偶尔撞在男人的背包上,发出细碎的响。

走到半山腰时,苏晚突然闻到那股清苦的梅香。比在院里闻到的浓了十倍,混着雪水的寒气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脚步发沉。陆时衍示意她别动,自己猫着腰往前挪了几步,片刻后招手让她过去——前面的雪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

不是人的鞋印,也不是野兽的爪印,倒像有人拖着什么重物走过去,雪地上犁出两道深沟,沟里散落着几片紫褐色的梅瓣。陆时衍捡起一片闻了闻,脸色骤变:“是新鲜的,摘下来不超过一个时辰。”

最让人发毛的是,脚印在瀑布前突然消失了。那道平日里奔腾的瀑布,此刻冻成了面巨大的冰墙,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像块被打碎的琉璃。冰墙底下有个黑漆漆的洞口,大小刚容得下一个人弯腰进去,洞口的雪地上,插着根红绳——和陆时衍小时候玩的木陀螺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槐槐突然在背上哭起来。小家伙的手死死拽着陆时衍的头发,眼睛瞪着冰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苏晚凑过去一看,顿时倒吸口凉气——冰墙冻着的,不只是水流,还有密密麻麻的寒梅枝桠,那些枝桠在冰层里扭曲着,像无数只伸出的手,而在冰墙最深处,隐约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灰布棉袄,正是陈阿婆。

“阿婆!”苏晚忍不住喊出声。冰墙里的人影似乎动了动,枯瘦的手在冰上划过,留下道浅浅的印子,竟和梅瓣上的符号一模一样。陆时衍突然拽住她往后退,指着冰墙底部:那里的冰正在融化,融水顺着洞口往下渗,在雪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水里漂着个牛皮纸信封,和陈阿婆给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刚要弯腰去捡,水洼里突然泛起气泡。紧接着,无数根红色的线从洞口涌出来,像活着的蛇,顺着雪面向他们爬来。苏晚认出那是寒梅的根须,却不知为何会变成血红色,根须上还沾着细碎的冰碴,看着倒像串冻住的血珠。

“快跑!”陆时衍背起苏晚就往山下冲。槐槐在他胸前吓得大哭,小手胡乱抓着,不知何时扯下了他脖子上的护身符——那是他们结婚时王婆婆给的,用红布包着块桃木,此刻掉在雪地上,红布瞬间被根须缠住,冒起阵阵白烟。

奔到山脚时,苏晚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道冰墙正在裂开,无数红色的根须从裂缝里钻出来,在雪地上织成张巨大的网,而网的中心,那片寒梅香最浓的地方,正缓缓开出朵血色的花,花瓣层层展开,露出里面嵌着的——半块玄铁,上面刻着的“安”字,和陈阿婆信封上的桃木牌,分毫不差。

陆时衍的脚步突然顿住。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槐槐,小家伙不知何时不哭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后山的方向,小嘴里清晰地吐出个音节:“梅……”

苏晚的心猛地沉下去。她突然想起母亲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当苏家的孩子能叫出“梅”字时,便是血脉觉醒的时辰。而此刻,她兜?的梅瓣正在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巷口的老槐树在暮色里抖落最后一片雪。周明扛着铁锹往这边走,看见他们就喊:“刚才见陈阿婆往山上走,说要去采什么梅,拦都拦不住……”话音未落,他突然指着陆时衍的后背,脸色煞白,“那、那是什么?”

苏晚回头时,看见无数根红色的梅须正顺着男人的裤脚往上爬,像串细小的蛇,而槐槐后颈的小红点,不知何时变成了朵小小的梅花形状,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陆时衍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今早修学步车时发现的,藏在车底的半截木陀螺,上面缠着的红绳已经褪色,却在接触到梅须的瞬间,燃起了幽蓝的火苗。“我爸说过,这陀螺是用守陵人的桃木做的。”他把陀螺塞进苏晚手里,声音里带着决绝,“带着槐槐去漠河,找那片寒梅林,那里的老人知道怎么解。”

梅须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腕。陆时衍猛地推开苏晚,转身往山上跑,红围巾在雪地里拖出道长长的痕,像道正在流血的伤口。苏晚抱着槐槐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被红色的根须吞没,怀里的木陀螺突然发烫,烫得她不得不撒手,陀螺落在雪地上,转着圈燃烧,最后化作一撮带着梅香的灰。

槐槐突然指着天空咯咯笑。苏晚抬头,看见无数片紫褐色的梅瓣从后山飘过来,像场迟来的雪,落在她的发间、肩头,也落在女儿后颈的梅花印记上。那印记突然亮起来,映得槐槐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火,小家伙伸出手,接住片飘落的梅瓣,在苏晚耳边清晰地说:“太外婆……在叫我。”

远处的山上传来一声巨响。苏晚知道,那是冰墙彻底裂开的声音。她抱紧槐槐,转身往巷口走,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落的梅瓣覆盖,只留下个小小的、带着红绳的桃木牌,在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光——那是陆时衍从手腕上扯下来,塞进她兜里的,此刻正贴着那封没看完的信,在她胸口发烫,像颗不肯熄灭的火种。

灶上的山楂水早就凉透了。苏晚摸着怀里温热的信,突然想起母亲在信里画的寒梅林地图,边角处有行小字:“梅花开时,血脉相认,若想两全,需寻木中火。”她低头看了眼槐槐手里的梅瓣,又想起陆时衍燃烧的木陀螺,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木中火,原是守陵人与玄铁世代纠缠的宿命。

夜色漫过老槐树的枝头时,苏晚把槐槐放进学步车,往背包里塞了干粮和棉袄。窗外的梅瓣还在飘,像场不会停歇的雪,而后山的方向,隐约传来寒梅绽放的轻响,一声接一声,像谁在数着血脉延续的年轮。

她最后看了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小院,炉边的炭火已经熄了,只剩下堆带着余温的灰烬,像他们短暂却温暖的时光。学步车里的槐槐突然抓住她的手,小手指着墙上的照片——那是去年冬至拍的,陆时衍抱着槐槐站在雪人旁,红围巾飘得像团火,背景里的老槐树上,落满了亮晶晶的雪。

苏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蹲下身,在女儿额头印下一个吻,然后拉起学步车的扶手,一步步走进漫天飞舞的梅瓣里。巷口的风带着雪的寒意,却吹不散她怀里的温度——那封藏着秘密的信,那块发烫的桃木牌,还有女儿后颈那朵正在发光的梅花,都在提醒她,这场与寒梅、与血脉、与宿命的纠缠,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的后山,冰墙裂开的地方,陆时衍正望着那朵血色的梅花。无数根红色的梅须缠在他身上,却在接触到皮肤时纷纷退开,露出他左肩上那个从未示人的胎记——一朵小小的、火焰形状的梅花。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我们陆家,世代都是苏家的守墓人,从你爷爷的爷爷开始,就守着那片寒梅林。”

血色梅花的中心,玄铁正在发烫。陆时衍伸出手,指尖触到铁面的瞬间,无数画面涌进脑海:漠河的冻土带,守陵人点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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