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漫过窗棂时,苏晚是被一阵窸窣声弄醒的。睁眼便见陆时衍正蹲在樟木箱前翻找着什么,晨光落在他发梢,沾着细碎的金芒。
“在找什么?”她揉着眼睛坐起身,鼻尖又萦绕起那股熟悉的皂角香。
陆时衍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张婶说去年的桂花收得好,我想着按守义公账册里的法子,试试酿坛桂花酒。”他打开纸包,金黄的桂花干簌簌落在粗瓷盘里,甜香瞬间漫了满室。
苏晚披衣下床,凑过去看那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写着“白露收桂,以瓷瓮储之,拌新米酿三月,启封时香透半里”,字迹旁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酒瓮,瓮口飘着三缕香气,活像孩童的涂鸦。
“你看这画,”苏晚指尖点着纸页,“定是玉秀婆画的,守义公哪有这闲心。”
陆时衍笑着应是,忽然从箱底摸出个青瓷小罐,罐口缠着的麻绳都褪成了浅灰。打开时,一股清苦的药香混着蜜甜漫出来,里面竟是些晒干的野菊。
“这是...”
“三叔公说玉秀婆每年霜降都要采野菊,说是泡在酒里能明目。”陆时衍用指尖捻起一撮,“账册里写着‘菊香入酒,清冽回甘,可抵梅岭冬寒’,我们加点进去?”
苏晚点头时,院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趴在窗上一看,原是虎头小子领着几个娃,正蹲在海棠树下捡花瓣。昨日雨后落了满地粉白,孩子们用竹篮装着,说是要学玉秀婆做花酱。
“张婶说花瓣要先用盐水洗过,”虎头举着片沾着水珠的花瓣喊,“还要晒三天太阳!”
陆时衍搬来那只空着的海棠酒瓮,苏晚则去厨房取新收的糯米。灶台上,泡了一夜的笋片正冒着热气,张婶正用笊篱捞出来,摊在竹匾里沥水。
“这笋得晾到半干,”张婶用手背擦着额角的汗,“等会儿拌盐时才容易入味。”她指了指墙角的陶罐,“去年的花椒晒得透,你们碾碎了用。”
陆时衍在石臼里碾着花椒,苏晚蹲在竹匾旁翻晒笋片。阳光穿过海棠枝叶,在笋片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倒像是玉秀婆食谱里画的那样,每片笋都透着水润的嫩白。
“画先生呢?”苏晚忽然想起什么。
“在守义亭呢,”张婶笑着说,“说要把孩子们捡花瓣的样子画下来,还说这梅岭的春天,少了娃子们就少了三分灵气。”
正说着,三叔公拄着拐杖进来了,手里拎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青绿色的野果。“这是山樱桃,”老人把竹篓放在石桌上,“玉秀婆当年总说,泡在桂花酒里最是爽口。”
苏晚拿起一颗山樱桃,咬破薄皮时,酸甜的汁水瞬间漫了满嘴。她忽然想起宝箱里那只缺了口的白瓷碗,碗底还有点暗红的痕迹,想来是当年装樱桃酱留下的。
陆时衍把糯米淘洗干净,倒进陶瓮里。按照账册上说的,要先铺一层米,撒一层桂花,再码上山樱桃,最后浇上烧开放凉的山泉水。他一边倒泉水,一边念着账册上的话:“水要山巅石缝里的,甘冽;米要新碾的,带着稻香;心要静的,急了酿不出好酒。”
“这还是守义公年轻时候写的呢,”三叔公坐在石凳上,看着陶瓮里渐渐涨起的米,“那年他刚娶了玉秀婆,学着酿酒时手忙脚乱,把桂花撒了满地,被玉秀婆笑了整三年。”
苏晚往瓮里撒野菊时,忽然发现陆时衍耳尖红了。她想起昨夜他说的话,梅岭的土地记着所有日子,想来守义公当年酿酒时的模样,定和此刻的陆时衍差不离。
把瓮口封好时,日头已过了正午。画先生背着画板回来,帆布上沾着些泥点,说是在溪边画孩子们嬉水时不小心蹭的。
“你们看,”画先生展开画卷,上面是守义亭的新景:孩子们围着竹篮捡花瓣,虎头举着片海棠花挡在脸前,亭柱上“李狗蛋到此一游”的刻字旁,多了个捧着樱桃的小姑娘,正是前日跟着虎头捡笋的那个。
“这小姑娘叫丫丫,”画先生指着画,“说要把花瓣送给玉秀婆,还问她住在哪座山里。”
三叔公看着画,忽然叹了口气:“玉秀婆就葬在樱桃树下呢,每年这时候,坟头总开些小紫花,像是她在应着孩子们的话。”
苏晚的心轻轻一动。她想起那些被摩挲得发亮的旧物,想起账册里歪歪扭扭的批注,想起守义亭柱上的刻字——原来那些被时光埋起来的往事,从没有真正离开。就像这梅岭的春天,年年都带着海棠香,带着孩子们的笑,带着酿酒时的甜,在寻常日子里慢慢酿着,等着有心人来尝那一口回甘。
陆时衍把封好的酒瓮搬到屋檐下,和那坛腌笋并排放在一起。风过时,檐角的铜铃轻响,倒像是在替守义公和玉秀婆说,这梅岭的日子,正酿得越来越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