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睡熟了,呼吸轻得像羽毛拂过耳畔。秀芬把他的小手轻轻塞回被角里,怕他蹬了被子着凉。林建华靠在床边打盹,工装还没换下,鞋底沾的煤灰蹭在门槛上,她看了眼,没出声,只悄悄把孩子的襁褓往他那边推了推。
等林建华醒来,屋里只剩一盏煤油灯亮着,火苗压得很低,照着秀芬坐在床沿翻箱子的背影。她从最底下抽出一块蓝布包,一层层打开,是几块颜色不同的旧布头,边角都磨得发毛,但洗得干干净净。还有两截裤管,是从林建华去年冬天那条棉裤上拆下来的,针脚拆得整整齐齐,一点没伤布料。
“还不睡?”林建华揉了揉脸,声音带着夜班后的沙哑。
“睡不着。”秀芬抬头冲他笑了笑,“白天孙桂香送来那个肚兜,我看了好久。针脚歪是歪了点,可那一针一线都是实心实意的。咱们院里谁不是省吃俭用?我这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起来。”
林建华走过去,蹲下来看她摊开的布片:“你想干啥?”
“改衣服。”她拿起剪刀,在一块灰布上比了比,“小强那条棉裤,裤腿短了一大截,补丁摞补丁也不暖和。我能给他接一段,再加个护膝,穿到开春没问题。收他半斤萝卜票,换顿菜不难。”
林建华皱眉:“你白天带孩子,晚上还熬夜?”
“孩子白天睡得多,我抽空就能缝。”她把剪好的样布铺平,“我不接大活,就是改个裤脚、补个破洞、钉个扣子。谁家有边角料也行,我顺手给拼个褯子垫、小孩围嘴啥的,收几分钱手工费,图个来回方便。”
林建华没说话,盯着那块剪得齐整的布看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边缘,又翻过来看背面的针脚痕迹:“你以前……会这个?”
“一点点。”秀芬低头整理线团,“小时候看人做,自己瞎琢磨。现在一边做一边改,总能越弄越好。”
林建华站起身,走到炉子边给她倒了杯热水,又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小锉刀,蹲下来磨那把剪刀的刃口。“你剪布,我帮你修工具。”他说,“明天我带饭盒回来,顺路去废品站看看有没有旧顶针或者缝衣针,那边常有工人扔掉的劳保用品。”
秀芬愣了一下:“你还真打算帮我?”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吹了吹剪刀刃,试了试锋利度,“你要做,我就不能光看着。厂里发的劳保手套还能拆了织副耳套,也算搭把手。”
两人就着煤油灯低声商量起来。秀芬拿出个小本子,记下几条规矩:改裤脚五分,补大洞一角,钉扣子两分起,布料自备;实在困难的,拿鸡蛋、粮票、菜票也能换。绝不漫天要价,也不白送人情,免得日后有人说闲话。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赵大妈的声音:“哎哟,李家还亮着灯呢?半夜三更的,出啥事了?”
门帘一掀,赵大妈探进半个身子,手里还攥着搪瓷缸。她一眼看见桌上摊的布料和剪刀,眼睛立马亮了:“哟!这是要开工啊?”
秀芬赶紧让她进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试着给人改改衣服,收点手工费,贴补贴补家用。”
赵大妈一屁股坐到炕沿上,伸手就抓起那块灰布:“这布成色不错,拆了还能用!”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忽然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我家老赵那件工装,后腰裂了个大口子,补丁都盖不住,穿出去让人笑话。你要能改,我把裁下来的边角料全给你!”
她说着真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打开一看,是五六块大小不一的深蓝斜纹布,都没沾油污,边角整齐。
“这些都是新裁下来的!”赵大妈得意地说,“工装换季,裁了新的,旧的就留着烧火?糟蹋东西!你拿去,做个褯子垫、小孩裤子都够。”
秀芬连忙接过:“您这可是雪中送炭。”
“嗐,啥雪中送炭,我这是占你便宜!”赵大妈摆手,“你先把老赵那件改了,穿出去体面,我也脸上有光。收两毛钱就行,多了我还不安心。”
秀芬点头:“明儿我就动手,先拿这块布练练手,给您改两条旧床单当窗帘,遮光又挡风,比买现成的划算。”
“成!那你忙,我不打搅。”赵大妈站起来,临走又回头,“这事儿先别嚷嚷,等做出样子来,保管有人上门求你!吴婶那裤子屁股都快露出来了,她不找你找谁?”
门帘落下,屋里安静下来。秀芬把赵大妈送来的布料仔细叠好,放进木箱底层。林建华帮她把散落的线头收进小铁盒,又把煤油灯芯挑高了一点。
“你说……真有人来吗?”她问。
“有。”林建华说,“人不怕穷,就怕没盼头。你这不只是改衣服,是给人一条出路。”
秀芬笑了下,没再说话。她拿起针线,对着灯开始穿线。线头蘸了点唾沫,搓细了,一次就穿过针眼。她低头试了试针脚,一针一针,细密均匀。
林建华坐在旁边,默默帮她捋平一块布料。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低头缝,一个弯腰理布,影子挨得很近,却没人说话。
直到孩子在梦里哼了一声,秀芬才放下针线,轻轻起身去看。孩子睡得踏实,小嘴微微张着,脸上还沾着一点奶渍。她用温水浸湿毛巾,一点点擦干净,又掖了掖被角。
回来时,林建华已经把工具收拾好了。他扶她躺下,顺手替她拉过被子盖好肩头。
“睡吧。”他说,“明天还得早起。”
秀芬闭上眼,手指还勾着那根没剪断的白线。脑子里全是明天要改的样式——怎么省布,怎么加固膝盖,怎么让补丁看起来不像补丁。
煤油灯还在燃,火苗微微晃。她没伸手去灭,就那么躺着,听着窗外风刮过屋檐的轻响,还有隔壁孩子偶尔翻身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灯油快尽了,火光一跳一跳地暗下去。她睁开眼,抬手轻轻吹灭了灯。
屋里黑了。
她听见林建华在旁边翻了个身,把枕头拍了拍。
院外传来一声狗叫,很快又静了。
她的手慢慢垂下来,指尖碰到木箱边缘,那里还留着一道没关严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