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项目处”,已然是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
卯时开工,酉时收工。
匠人们中间两顿饭,顿顿见荤腥,一个个干劲冲天。
张山那帮老匠人,更是将黛玉的图纸奉为神物。
他们每日揣摩至深夜,生怕辜负了这份知遇之恩,更怕辜负了那白花花的银子。
账房内,耿先生与王府来的张先生,两个加起来过百岁的老头,能为一个小数点争得面红耳赤。
转头,又会凑在一起,对着黛玉画出的“资产负债表”啧啧称奇,抚掌高呼“大道至简”。
整个贾府,上上下下,都在看潇湘馆的热闹。
他们等着看这位新官上任的林姑娘,三把火能烧多久。
更等着看她被这千头万绪的工程拖垮,哭着鼻子去找老太太求饶的狼狈样。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大观园的地基,在短短半月之内,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拔地而起。
工地上,没有争吵,没有怠工,更没有吃拿卡要的龌龊。
一切,都井然有序到了可怕的地步。
黛玉终于能从繁杂的工程事务里,稍稍喘一口气。
她真正的目标,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那笔被贾府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林家家产。
这日午后,贾琏院里的小厮兴儿,被派来项目处送几张地契的旧底子。
他如今见了黛玉,比见了他亲爹还恭敬,一路点头哈腰,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林姑娘,您要的东西,二爷叫小的给您送来了。”
黛玉接过,随意翻了翻,却没有让他立刻离开。
她让紫鹃给兴儿看座,又上了一杯热茶。
兴儿受宠若惊,屁股尖儿在凳子上虚虚挨着,身子绷得像张弓。
“兴儿,我记得,你母亲是王家的陪房?”
黛玉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精准地落在了兴儿的心上。
兴儿连忙点头:“是,是!托姑娘的福,我娘如今还在太太那边当差。”
“那你可知,你家那位大舅爷,最近可还好?”
“大舅爷”三个字一出口,兴儿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他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像是倒豆子一般,将满肚子的苦水和怨气全倾泻而出。
“姑娘,您可千万别提了!我们那大舅爷,就是个天杀的败家子!”
“前儿个在京郊的赌场里,一夜就输了三万两!连祖宅的地契都给人家按了手印!”
“现在债主天天堵着门,放话说再不还钱,就要把他绑了,剁碎了喂狗!”
兴儿说得口沫横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们太太为这事,气得当场就病倒了。二奶奶更是连夜派人送了五千两银子过去,您猜怎么着?”
“那杀千刀的,转头就拿着钱,又一头扎进了赌场!说是要翻本!”
黛玉端着茶杯,温热的杯壁,却暖不了她指尖的凉意。
王仁。
前世,压垮王熙凤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生,他将是她撬动王熙凤与贾琏这块铁板的,第一根撬棍。
时机,到了。
但仅仅一个烂赌鬼的债务,还不足以让王熙凤伤筋动骨。
她需要一把火。
一把虚张声势,却能将王熙凤心里最深的恐惧,烧成燎原之势的大火。
送走了兴儿,黛玉回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来自扬州的,带着淡淡墨香的信纸。
她提笔,蘸墨。
笔尖悬于纸上,沉静如渊。
这一次,她要给扬州盐政李德全,写第二封信。
半个时辰后,一封字迹娟秀、言辞恳切的信,被小心封入信封。
信的内容,前半段全是感激问候的客套话。
感谢李大人昔日的“关心”,告知自己如今得了圣恩,在京中一切安好,大观园工程也步入正轨,请他老人家放心云云。
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孤女,在向着长辈报平安。
直到信的末尾。
黛玉笔锋一转,用一种近乎天真、毫无城府的口吻,添上了最后几句。
“凤姐姐与琏二哥待我如亲妹,为父亲身后之事劳心劳力,黛玉感激不尽。”
“只憾当年交接仓促,父亲书房里的几箱关键账册,竟遗失于扬州,至今未能寻回。”
“若能寻获,黛玉定当亲自核对,以报兄嫂之恩。”
写完最后一个字,黛玉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几箱关键账册?
遗失于扬州?
全是谎言。
林如海何等精明,他留给黛玉的,只有一份言简意赅的财产总录。
至于那些能证明贾琏与王熙凤如何上下其手、侵吞家产的流水细账,早在林如海病重之时,便被他亲手付之一炬。
他不愿女儿背负仇恨活下去。
可他算不到。
他的女儿,带着两世的记忆与血海深仇,从地狱里爬了回来。
这封信,就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谎言编织的,专为王熙凤量身定做的陷阱。
她算准了,这封信,一定会落到王熙凤的手里。
她更算准了,做贼心虚的王熙凤,在看到“关键账册”四个字时,一定会自乱阵脚。
果不其然。
信送出去的第三天。
王熙凤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
“账册?”
“什么账册?!”
王熙凤一把攥住前来报信的婆子,描画精致的蔻丹指甲,狠狠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那双素来流光溢彩的丹凤眼,此刻正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惊恐。
“你再说一遍!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那婆子吓得浑身筛糠,哆哆嗦嗦地将截获的信件内容,又重复了一遍。
“说、说是林老爷书房里的几箱关键账册,丢在了扬州。”
“啪!”
王熙凤一巴掌狠狠扇在婆子脸上,力道之大,打得那婆子原地转了半圈,嘴角瞬间见了血。
“废物!”
她一把推开婆子,在屋里来回踱步,环佩叮当乱响,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嗜血母兽。
账册!
怎么可能还会有账册?!
当初林如海的后事,是贾琏一手操办的。
他回来后,拍着胸脯跟她保证过,所有碍眼的东西,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绝无后患!
可现在,林黛玉那个小贱人,那个病秧子,竟然说有账册遗失在了扬州!
是真是假?
是她记错了?还是贾琏那个蠢货办事不牢,留下了天大的把柄?!
王熙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烧得她理智全无。
她不敢赌。
她赌不起!
那上面记着的是什么?
是她和贾琏如何将林家的田产铺子,偷梁换柱,低价变卖,中饱私囊的铁证!
是她放印子钱,谋夺他人产业的罪证!
任何一条泄露出去,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平儿!”
她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奶奶!”平儿连忙上前。
“立刻!马上!派我们最得力的人去扬州!”
王熙凤死死抓住平儿的手腕,眼神里的狠戾几乎要化为实质。
“告诉他们,就算是把整个扬州城给我翻过来,也必须把那几箱子账册,给我找出来!”
“不!”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更加疯狂。
“找到了,不准带回来!就地,给我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连一片纸灰都不能留下!”
平儿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奶奶,这……这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万一,那只是林姑娘随口一说……”
“万一?!”
王熙凤厉声打断她,声音凄厉。
“我王熙凤的命,赌不起这个万一!”
“她现在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有北静王当靠山!真让她拿到了账册,你我,还有整个王家,都得给她陪葬!”
她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只濒死的风箱。
“快去!现在就去!”
同一时刻。
北静王府。
水溶的书案上,同样摆着两份密报。
一份,是黛玉那封信的抄件。
另一份,则是王熙凤刚刚派人快马加鞭,直扑扬州的情报。
水溶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
他的目光落在信上那句“若能寻获,黛玉定当亲自核对,以报兄嫂之恩”,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的笑意。
好一个“亲自核对”。
好一个“以报兄嫂之恩”。
这丫头,当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顶级玩家。
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关键账册”,就逼得荣国府的管家奶奶,方寸大乱,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她这是在告诉他,她要动手了。
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更是在不动声色地,向他求助。
“王爷,”身边的长史低声开口,“荣国府这番动静,怕是瞒不过扬州那边的眼线。咱们是否要……”
“当然。”
水溶拿起那封信的抄件,凑到烛火之上。
纸张边缘瞬间卷曲,变黑,然后燃起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很快便化为一缕青烟。
他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烟雾,眼神幽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与欣赏。
“这丫头,是在用一座不存在的靠山,来炸出一条真正的血路。”
他顿了顿,将手中燃尽的纸灰,弹入香炉。
“传信给扬州的人。”
“告诉他们,荣国府的凤二奶奶,正在找一样天底下顶要紧的东西。”
“让他们,‘好好的’帮帮忙。”
“务必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让整个江南的人,都知道。”
“本王倒要看看,一座空城计,能唱出怎样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