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
她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太和殿。
这三个字,不是对水溶说的。
而是对她自己。
是对那个在潇湘馆里咳血而亡,死不瞑目的林黛玉说的。
在所有人惊愕到凝固的注视下,黛玉没有去扶起水溶,没有去接那支木簪。
她做了一个让全场百官心脏骤停的动作。
她转过身。
朱红的朝服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将那个为她跪下的男人,将那份足以让天下所有女子疯狂的深情,彻底隔绝在身后。
她缓缓地,迈开步子。
一步。
又一步。
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的方向。
走向那张已经阴沉到极致的,天子之颜。
御座上的皇帝,眼中的杀机几乎凝成了实质。
他看着那个身穿朱红朝服的少女,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走得很稳。
脚下高跟的鹿皮小靴,踩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的轻响并不大。
但在这死寂的殿堂里,每一声都像一把小锤,在敲打着君王的耐心,在丈量着皇权的边界。
疯子!
两个都是疯子!
皇帝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手掌死死攥住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一个敢抗旨。
一个,竟敢无视他,向他走来。
好!
好得很!
他倒要看看,她走到他面前,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终于。
黛玉在距离龙椅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是臣子的恭敬,又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然后。
在全场百官几乎要停止呼吸的目光中,她提起了二品大员的朝服裙摆。
双膝弯曲。
对着御座上的皇帝,盈盈下拜。
那是一个标准到了极点,也谦卑到了极点的宫廷礼节。
她俯下身,额头轻触冰凉的地面。
清越的嗓音,从地面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疏离。
“皇上天恩浩荡。”
“民女林黛玉,出身寒微,不过一介孤女,蒙皇上不弃,方有今日。”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王妃之位,尊贵无比,民女……不敢奢求。”
这几句话,像一盆腊月的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烧昏了头的官员脑袋上。
等等!
这不对!
她这是在拒绝北静王,向皇上表忠心?
刚才那滴泪,那句“我愿意”,都是演的?
不少人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神仙打架般的走向。
跪在地上的水溶,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黛玉那纤弱却笔直的背影。
她拒绝了?
为什么?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而龙椅上的皇帝,听到这番话,那张因暴怒而涨红的脸,也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
他准备好的雷霆之怒,像是蓄满力挥出的拳头,却打在了一团看不见的云雾上,说不出的憋闷。
她服软了?
她怕了?
这个认知,让皇帝心中那股被冒犯的狂怒,稍稍平息。
他重新靠回龙椅,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黛玉,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算你识相。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顺着这个台阶,说几句场面话,恩威并施地将此事揭过。
然而。
黛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嘴角的弧度,再次僵住。
只听她继续用那种谦卑的语调说道:
“但。”
只有一个字。
却让刚刚缓和了一丝的气氛,再次绷紧如弓弦!
“北静王殿下,于国有盖世之功,平四海,定边疆,乃我大周的擎天玉柱。”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浓烈的敬仰。
“于民女,更有再生之恩。”
“当日若非王爷在广州城外拼死相护,民女早已是西洋炮火下的一缕冤魂,断无可能站在这里,领受皇上的天恩。”
这话一出,满朝文武,无人可以辩驳。
这都是事实。
是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功绩!
水溶看着她的背影,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忽然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这个傻姑娘。
她不是在拒绝他。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皇权这把最锋利的刀下,保住他!
黛玉啊!
水溶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死死地攥着那支木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白色。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告诉她,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
可他不能。
他知道,此刻他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她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只能跪着。
看着。
等着。
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完全全地,交到她的手上。
大殿之上。
黛玉抬起头,目光清澈地望着御座上的皇帝,眼角那抹泪痕未干,反而让她此刻的表情,显得更加真挚,更加我见犹怜。
“皇上。”
“民女自知福薄,配不上王爷,更不敢玷污皇家颜面。”
“民女不求名分,不求富贵。”
她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太和殿。
“只愿能为王爷身边一侍婢。”
“红袖添香,磨墨奉茶。”
“终此一生,亦无憾矣!”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太和殿的声响,都被抽空了。
如果说水溶的抗旨是一道惊雷,那么黛玉这番话,就是一场无声的海啸,将所有人的神魂都卷走、撕碎!
疯了!
这个林黛玉,比北静王还要疯!
她这是在干什么?
她把皇帝的指婚,变成了她的报恩!
她把男女的婚嫁,变成了主仆的侍奉!
她不要王妃的名分,甘愿去做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侍女!
这……
谁能拒绝?!
皇帝若是连一个功臣报恩的侍女都容不下,那他是什么?
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让那些正在边疆为国征战的将士们怎么想?
刻薄寡恩!
卸磨杀驴!
这八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太子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一抖,金色的酒液洒出,浸湿了他的蟒袍。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纤弱身影,眼神里第一次充满了真正的骇然。
好一招以退为进!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她不是在求情。
她是在将军!
她用最谦卑的姿态,说出了最决绝的话。
她将自己放在了尘埃里,却用仁心与道义,筑起了一座让皇权都无法逾越的高墙!
这个女人何其可怕!
那个被皇帝扔出去的,足以致人死地的难题,此刻被黛玉轻飘飘地,又捧回了皇帝的面前。
而且,比刚才更滚烫,更棘手!
皇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痛。
他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张在极致的愤怒、憋屈、与无能狂怒中,反复抽搐扭曲的脸。
他想杀人。
他现在就想下令,将底下这一对胆大包天的男女,拖出去,乱刀砍死!
可是,他不能。
他能感觉到,满朝文武,那一道道或惊惧,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他若应了,就等于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承认自己被臣子拿捏了!他今夜所有的布置,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若不应……
他能想象,明日此时,“天子寡恩,功臣心寒”的流言,就会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届时,民心动摇,军心离散。
他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进,是颜面尽失的悬崖。
退,是动摇国本的深渊。
皇帝死死地盯着林黛玉,那双曾经深邃如海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血红的疯狂。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几个字。
“林、黛、玉。”
“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