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总督府。
送走了三皇子派来交接的最后一批官员,黛玉和水溶终于偷得半日闲。
府衙后院的观景楼上,凭栏远眺,整个广州港尽收眼底。
雷霆手段清洗过的城市,非但没有萧条,反而焕发出一种破而后立的勃勃生机。
码头上,悬挂着“红楼商号”旗帜的货船正有条不紊地装卸货物。
新的商路已经建立,财富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健康方式,重新在这座南国大港里流动。
“京城里的《南海恨》都唱疯了。”
水溶靠在栏杆上,背后的伤口在南国湿热的空气里,依旧有些隐痛,但他整个人已经松弛下来。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南边有个不畏强权、为国征战的‘水王爷’。”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黛玉,眼神里带着几分揶揄。
“还有一个算无遗策、智计无双的‘玉仙子’。”
“玉仙子,下一步有何指教?”
黛玉正捏着一粒蜜饯,闻言,指尖停在半空。
她抬眼,清凌凌的眸子扫过水溶那张俊美却略带苍白的脸。
“指教谈不上。”
她把蜜饯丢进嘴里,慢悠悠地说。
“就是想提醒一下‘水王爷’,别以为仗打完了就能高枕无忧。”
“这广州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现在不过是把脓疮挤了,想要不复发,还得下猛药调理。”
水溶被她那副小大人的正经模样逗笑了。
“是,谨遵林神医教诲。”
两人相视一笑,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
阳光正好,海风和煦。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美好。
就在这时。
“当——!当——!当——!”
凄厉的钟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声音从虎门炮台的方向传来,尖锐,急促,疯狂!
这不是操练的信号!
这是最高级别的敌情警报!
楼下庭院里,王铁正百无聊赖地擦拭着佩刀,听到钟声,整个人像被火炭烫到般弹射而起,脸色瞬间没了血色!
“王爷!姑娘!是虎门炮台的最高警讯!”
水溶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黛玉的心脏更是被狠狠攥了一下,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身,朝着府外狂奔而去。
“备马!去虎门!”
虎门炮台。
大周朝最南端的壁垒。
当黛玉和水溶快马加鞭赶到时,这里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炮台上的所有将士都已各就各位,一门门沉重的火炮被推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茫茫无际的海面。
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与茫然。
他们在怕什么?
“船!快看!是巡海的哨船回来了!”一名将领指着远方,声音都在发抖。
海平面上,一艘小型的三桅哨船,正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拼了命地朝港口冲来。
它的主桅杆已经断裂,船身侧面破开一个恐怖的大洞,黑烟滚滚,整个船体都在下沉。
船上,一个浑身是血的哨兵,将自己用绳子死死绑在倾斜的甲板上。
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朝着炮台的方向,发出嘶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呐喊。
“敌——袭——!”
“西——洋——舰——队——!”
喊完这几个字,他的头颅猛地垂下。
那艘可怜的哨船,也终于在离港口不足百丈的地方,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沉入冰冷的海底。
整个炮台,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那片沉船的水域,投向了更遥远的海平面。
水溶一把夺过旁边亲兵手里的单筒望远镜。
镜筒里,遥远的天际线与海平面交接处,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的阴影。
那阴影在飞速扩大!飞速变得清晰!
黛玉也举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只更精巧的望远镜。
当她看清那片阴影的真面目时,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十二艘。
整整十二艘通体由钢铁包裹的巨型战舰!
它们没有一片船帆,船身中部却矗立着巨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滚滚黑烟。
它们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速度,逆着风,破开海浪,朝着广州港笔直地冲来!
那狰狞的钢铁船头,那密布在船身两侧的、黑洞洞的炮口,那高高飘扬的、绘着复杂徽记的异族旗帜……
这一切,都和那份卖国密约里的描述,一模一样!
“无畏级”铁甲战舰!
它们真的来了!
“那是什么鬼东西……”
水溶身后的一名副将,两腿发软,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没有帆,怎么还能跑那么快?是妖术!是西洋人的妖术!”
无形的恐惧,瞬间击溃了炮台守军的意志。
他们见过最凶残的海寇,打过最惨烈的硬仗,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
这根本不是船!
这是十二座会移动的钢铁堡垒!
在广州港外三海里处,那支恐怖的舰队,缓缓停了下来。
十二艘铁甲舰一字排开,组成了一道横亘在海面上的钢铁长城,彻底封死了广州港的出海口。
紧接着,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些钢铁巨兽的船身两侧,打开了数百个炮窗。
一根根比大周朝最大口径的红衣大炮还要粗壮的炮管,缓缓伸出,调整着角度。
黑洞洞的炮口,闪烁着冰冷的金属色泽,无声地对准了虎门炮台,对准了整个广州城。
无需开火。
仅仅是这种沉默的对峙,就带来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人精神碾碎的恐怖压迫!
水溶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他搁在城垛上的手,死死攥着冰冷的砖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身后的将领们,个个面如土色,冷汗浸透了背甲。
完了。
这是所有人心一同的想法。
他们引以为傲的虎门天险,在这些钢铁怪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们最大口径的火炮,就算能打那么远,恐怕也无法在那厚重的铁壳上,留下一丝痕迹。
而对方只要一轮齐射……
整个广州城,都将被夷为平地!
这仗,还怎么打?
根本没法打!
就在所有人都被绝望吞噬,陷入一片混乱与死寂之时。
黛玉,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在最初的剧烈心跳过后,她的眼神,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将所有情绪都摒弃在外的绝对理智。
她知道,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恐惧,更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着身旁那个眉头紧锁,正承受着泰山压顶般压力的男人。
她看着他身后那些已经六神无主的将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在呼啸的海风中,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有坚船利炮。”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向她。
这种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黛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最后,落回到水溶的眼中。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们有千年的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