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季寻墨破罐子破摔地说出“就只能指望安执制的糖厂扩大生产了…”这句话时,病房角落里,一直安静摆弄着受损磁力沙盘的楚珩之头也没抬,幽幽地插了一句:
“季寻墨,我建议你重新评估‘指望安执判’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季寻墨没好气地拉下被子:“干嘛?安执判人那么好…”
楚珩之终于抬起眼,海蓝色的眸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法般的精准:“建议你进行一次简单的逻辑推演。输入变量:执判官核心指令:‘保护人类’。再输入你刚才的行为:主动进行高概率自我毁灭。”
他轻轻敲了敲沙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推算结果:你猜,在他的逻辑核心里,是会优先满足你的‘需求’,还是优先执行‘阻止你自杀’的更高指令?你猜他下次见到你,是会笑着给你糖,还是直接把你锁进磁力抑制舱?”
病房里瞬间鸦雀无声。
季寻墨张着嘴,后面所有关于“撒娇”、“讨好”的计划瞬间卡壳,一股冰冷的后知后觉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把安眠最根本的“人性”,当成了可以无限透支的温柔。
病房里那点劫后余生的松散气氛,瞬间被楚珩之的话给冻住了。
季寻墨脸上那点“走一步看一步”的摆烂表情还没收起来,就彻底僵在了脸上。
是啊…安眠是执判官。是拥有近乎绝对理性思维模式的人造人。
在他的逻辑核心里,糖果极其危险,副作用巨大,严格限量是出于对使用者:季寻墨的生命安全负责。
使用者:季寻墨明知危险,仍违规超量服用。
结果是使用者未死亡,但过程极其危险。
那么,安眠会推导出的最优解是什么?
绝不会是“啊他没事真好下次还得给他”,而是该个体已对药物产生危险依赖,且具备极高的风险偏好,自控能力低于安全阈值。继续提供药物,将导致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个体死亡或彻底失控的概率大幅提升。
为确保核心指令保护人类以及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最优方案是终止对该个体的药物供应,并将其危险等级上调,纳入更高优先级监控名单。
季寻墨的指尖有点发凉。他想起安眠板着脸一边给他塞糖一边说副作用的样子,但那一切行为底层,都运行着那样一套冰冷精确的逻辑程序。
楚珩之看着季寻墨瞬间煞白的脸,慢条斯理地,又补上了最后一刀,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学术探讨式的残忍:
“而且,你这种行为,大概率会触发他的‘信任危机’协议。简单来说——”
“安执判,可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你了。”
“他会认为你是一个无法正确评估风险、甚至会主动寻求危险的…不稳定变量。”
砰。
季寻墨仿佛能听到自己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塌了。
他一直觉得安眠是执判官里最好说话、最有人情味的一个。他会给自己开小灶,会偷偷一起跟他抱怨刑渊教官太严格,会种花…
季寻墨几乎快忘了,安眠的本质和江墨白一样,都是被写入了核心指令的“人造物”。他们的温柔和偏爱,始终是运行在绝对理性基石上的程序。
而他自己,刚刚亲手往这套程序里输入了最糟糕的数据。
季寻墨缓缓地、缓缓地把自己缩回了被子里,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生无可恋的绝望。
楚珩之满意地推了推“空气眼镜”,深藏功与名。提醒潜在队友规避致命决策风险,也是作为下一任优秀指挥官的职责所在。
...
安眠指尖捏着的那片洋甘菊花瓣无声飘落,掉在他一尘不染的制服裤子上。传讯器里江墨白的叙述已经结束了,但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他的听觉神经。
两颗。
这个数字在安眠精密的大脑中疯狂撞击,瞬间引燃了所有关于那糖果危险性的数据模型。神经灼烧率、脏器衰竭概率、基因链崩溃模拟图…一系列可怕的推演结果像血色警报般刷过他的脑海。
他向来温和带笑的脸,第一次彻底失去了所有表情,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迅速蔓延开来。
“你在哪?”他的声音出口时竟然异常平静,只是语速快得惊人,像绷紧到极致的弦。“我马上过去。”
“在医务部休息区,和李安一起。”
传讯器里的尾音还没落下,安眠已经切断了通讯。他甚至没顾得上拍掉腿上的花瓣,转身就像一道白色的旋风般冲出了他的小花圃。
平日里总是从容不迫、甚至有些懒散的身影,此刻却爆发出执判官应有的惊人速度,走廊里的工作人员只感到一阵风掠过,愕然地看着安眠前所未有的失态。
医务部的自动门唰地打开,又在他身后迅速闭合。安眠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休息区角落里那两个身影——李安靠着墙,面色凝重地看着数据板;江墨白背对着这边,站得像一尊冰冷的石碑,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安眠径直走过去,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李安先发现了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找到了盟友,又像是看到了更深的忧虑。
江墨白没有回头,但肩膀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真的?”安眠停在江墨白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细微的颤音,“他吃了两颗?”
江墨白的背影僵硬着,没有回应,但这沉默本身就是最肯定的答案。
安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他绕到江墨白面前,强迫对方看着自己。
“糖果。”安眠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没有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江墨白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灰眸深处似乎有冰层裂开的痕迹。李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安眠,我知道你生气,但是…”
“我没有生气!”安眠罕见地打断了人的话,他的语调升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后怕,“我是害怕!李部长,你清楚那是什么东西!那不是糖,那是透支他生命换来的几分钟清醒!”
他转向江墨白,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抗药性!江墨白,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一次,他需要两颗才能压下爆发,下一次呢?三颗?四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每一次剂量增加,副作用都是指数级翻倍!他不是每次都能这么走运!下一次爆发,如果他需要三颗糖的效果,那就意味着他可能要承受相当于现在五六颗糖的剧痛和器官侵蚀!那和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安眠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但效果甚微。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懊悔和痛苦。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知道依赖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自责,“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快到我根本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替代方案…”
他看向季寻墨病房的方向,眼神痛苦得像被灼伤:“我就不该…我就不该把这种害人的东西给他…我当时只觉得能帮他减轻一点痛苦就好…我…”
话语哽在了喉咙里。安眠猛地转过身,肩膀微微起伏。
他致力于用温和的力量治愈和帮助他人,种花、研究药剂,都是为了守护生命,守护人类。
可如今,他亲手制作的、本意为救急的东西,却差点成了催命符。这种悖论几乎要将他撕裂。
休息区里落针可闻。只有安眠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防护罩运转的低沉嗡鸣。
江墨白终于动了。他极慢地转过身,目光越过安眠,也望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他脸上的表情依旧被冰封着,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李安看着眼前这两个沉默的男人,一个将懊恼与后怕写在脸上,一个将滔天的怒火与恐惧死死压在冰面之下。她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安眠。”她的声音带着疲惫,“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不夜侯’碎了,糖也不能再吃,下一次爆发…我们拿什么保住他的命?”
“与江墨白接触最坏的结果这只是缓兵之计,我们不能百分百确定这招有用且一直有用。”
安眠缓缓直起身,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再放下时,眼神里虽然还残留着痛苦,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异常坦诚,也异常沉重,“但我绝不会再让他碰那种糖果了。”
他的目光投向江墨白,像是在寻求一个确认,也像是在下一个誓言。
“我们必须找到别的办法。在他下一次被逼到需要第三颗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