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寻墨是在一片颠簸中恢复了些许意识的。
身体的感知率先回归,是一种被掏空后的极致虚弱,每一寸肌肉都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他感觉自己正伏在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背脊上,脸颊贴着冰凉的、带着独特冷冽气息的织物——是执判官的制服。
是江墨白。
他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江墨白线条流畅而紧绷的侧颈,和几缕被风吹动的黑色碎发。
他很高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江墨白牵着的孩子,如今却被对方这样背着,穿过废墟,走向基地。
这份认知让他混沌的脑子闪过一丝微弱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心安。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意识沉入更深的黑暗。
...
黑暗并非寂静。
无数纷乱、扭曲的画面在他脑海深处炸开,如同破碎的万花筒,疯狂旋转。
他看到了父母。不再是模糊的轮廓或照片上的影像,而是无比清晰、带着温暖笑意的脸庞,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母亲林雪正温柔地对他伸出手,父亲季初衷站在她身后,眼神里是赞许和骄傲。
他拼命地想跑过去,想抓住那只手,想告诉他们他有多想他们,他一直在找他们......
可是,他们的身影却在渐渐变得透明,如同阳光下消散的雾气,无论他如何嘶吼、如何追赶,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温暖的色彩褪去,轮廓模糊,最终彻底湮灭在无尽的黑暗里。
“不......不要......”
绝望的呐喊哽在喉咙。
场景陡然切换。
硝烟弥漫的战场,断壁残垣。
他看到了江墨白,就站在他不远处,背对着他,清冷的背影如同定海神针。
“江墨白!”他大喊。江墨白闻声回头。
就在那一刹那,一只狰狞的、由苍白骨刺构成的利爪,毫无征兆地从江墨白背后的虚空中穿透而出,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腹部!
淋漓的深红色血液瞬间染红了他素白的制服。
江墨白身体猛地一僵,深灰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愕然,随即失去了所有神采。
那隐藏在虚空中的怪物将他如同破布娃娃般挑起,然后狠狠朝着季寻墨的方向甩来。
“江墨白——!”季寻墨嘶吼着冲上前,张开双臂想要接住。
然而,江墨白的身体却如同幻影般,直直地穿透了他的手臂,重重地摔落在他眼前的血泊之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碎的声响。
而他望向远处的战场,五名执判官的身体毫无生气躺在血泊里。
画面再次疯狂闪烁,如同碎裂的镜片,每一片都映照着他内心最深沉的恐惧——
宿凛被无数透明的、闪烁着幽光的能量丝线缠绕、包裹,拖入一个巨大的、蠕动的肉瘤之中,消失不见。
卓曜的狙击枪断成两截,闻人镜的飞刃散落一地,苏九笙收集的“异变者”牙齿风铃在爆炸中化为齑粉,他们三人的身影被滔天的烈焰吞噬。
...
所有他在乎的人,所有他誓要守护的东西,都在他眼前以最惨烈的方式分崩离析。
恐惧、无力、愤怒......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深渊。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
所有的混乱与喧嚣戛然而止。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唯一的光源,是一把刀。
刀身是吞噬一切的极致墨色,刀刃是净化万物的极致纯白。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亘古存在。
然后,刀身微调,那锋锐无匹的白色刀尖,缓缓地、精准地,指向了他的眉心。
没有杀意,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存在”。
下一秒,刀尖之上,那点极致的白芒微微一闪。
“嗡——!”
如同洪钟大吕在灵魂深处敲响,又像是玻璃世界被瞬间击碎!所有的噩梦景象在这清脆的鸣响中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
季寻墨猛地睁开了双眼!
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水。
梦魇中那濒死的窒息感和心碎感尚未完全褪去。
然后,他就对上了两双近在咫尺、写满了担忧和好奇的大眼睛。
于小伍和秦茵,一左一右,两张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正死死盯着他。
季寻墨瞳孔骤然收缩,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脸杀”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草!”
声音因为虚弱和惊吓而有些变调,但在这寂静的医疗部单人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醒了醒了!”于小伍立刻咋呼起来,猛地直起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你小子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
秦茵也松了口气,后退一步,抱着手臂,恢复了她那略带飒爽的姿态,但眼神里的关切并未减少:“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季寻墨惊魂未定地看了看他俩,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纯白环境,这才彻底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可怕的梦境,回到了现实。
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还好,就是......没力气。”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我......睡了多久?考核......”
...
与此同时,医疗部隔离观察区之外。
江墨白静立在走廊的尽头,如同一道隔绝内外世界的冰冷壁垒。
他身姿挺拔,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
他的面前,站着几位来自高层议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为首的是一个面色严肃、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江执判,”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们理解您作为季寻墨选手监护人的心情。但考核现场出现六级变异体,季寻墨选手随后又展现出.......远超常规的力量反应,这已经超出了普通事件的范畴。议会和研究所需要第一时间了解情况,进行评估,这关系到基地的安全稳定。”
江墨白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清冷如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他需要休息,现在不适合接受任何问询。”
“江执判,请您理解,这是程序......”
“我是他的监护人。”江墨白打断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重若千钧,“在他的医生确认他可以接受问询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没有动用执判官的权限,而是用了“监护人”这个更具私人色彩、在此刻却更具威慑力的身份。
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想要进去,除非跨过他的底线。
中年男人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试图争辩:“可是......”
“没有可是。”江墨白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绝对意味,“或者,你们可以让宿凛领袖,或者厉战上将,亲自来跟我说。”
他提到了基地武装力量的最高负责人,意思很明显:这件事,不是你们几个文职官员可以强行介入的。
中年男人噎住了,他身后的几人也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没有接到强行突破执判官守护线的指令。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基因部部长李安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快步走来,她身后跟着两名助手,推着一辆装满精密仪器的小车。
李安看也没看那几个高层工作人员,径直走到江墨白面前,言简意赅:“我来给他做深度检查和基因稳定监测。”她顿了顿,补充道,“安眠已经在里面了,正在初步安抚他可能紊乱的生物力场。”
江墨白看了她一眼,微微侧身,让开了通路。
李安带着人直接走进了隔离区,将那几个高层官员彻底无视在了门外。
中年男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对江墨白生硬地说:“我们会将情况如实上报。希望季寻墨选手‘恢复’后,江执判能‘配合’调查。”
江墨白没有回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留给众人一个沉默而坚定的背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季寻墨体内那与∞-2碎片深度融合的秘密,绝不能在此刻暴露。
那引发的将不只是好奇,更是无法预估的贪婪、恐惧与毁灭。
病房内,是刚刚苏醒、心有余悸的少年。
病房外,是为他抵御风雨、独面压力的守护者。
而那柄引发了一切的、墨色白刃的长刀,此刻正静静靠在季寻墨的病床边上,沉默地散发着幽深的光泽,仿佛在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