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纸钱的灰烬,在空旷的京郊盘旋。
苏菱微站在新修的祠堂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块并立的墓碑,碑上是她亲笔写下的名字——忠仆小蝉,义仆李氏。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温情,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海。
转身,迈步。
一步,两步……恰在百步之外,她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跟在身后的阿丑也随之驻足,高大的身影如一尊铁塔,无声地护卫着她。
苏菱微没有回头,视线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了那墓碑的背面。
冬日的阳光本就微弱,斜斜地打在石碑上,在那粗糙的石面上,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刻痕,若隐若现。
那刻痕的形状,分明是一枚被从中剖开的铃铛。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不是工匠的失误,更不是天然的石纹。
那是一种印记,一种她曾在某个地方见过的、代表着禁忌与死亡的印记。
“阿丑。”她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沉睡的亡魂,“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东宫,跟在先太子身边,那个手里总捧着一只铜铃的伴读?”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丑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在听到“先太子”三个字时,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他高大的身躯不易察觉地绷紧,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没有出声,只是极为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苏菱微深吸一口气,风雪的寒意刺入肺腑:“他是谁?”
阿丑抬起手,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指节甚至有些发白。
他在空中,一笔一划,用力地比出了三个字。
沈……家……子。
轰的一声,苏菱微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沈家!
当年东宫谋逆案,太子伴读作为近臣,全员被牵连诛杀,血流成河。
唯有一人,沈家那位惊才绝艳的嫡长子沈砚,如人间蒸发般逃脱了追捕。
坊间传闻,他带走了东宫最后的底牌——一枚能调动太子旧部的兵符,从此隐匿于边关,再无音讯。
而就在不久前,雁门关守将冒死送入宫中的那个玄铁匣子上,刻着的,正是这枚一模一样的半铃纹!
心头的巨震被她强行压下,苏菱微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她转身,一言不发地向宫中走去,步履间带起的风,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杀气。
回到宫中,她立刻密令周尚宫,不惜一切代价,从宗人府的故纸堆里,调取十年前那桩震动朝野的东宫案卷宗副本。
然而,当那厚厚一摞已经泛黄的卷宗送到她面前时,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翻开卷宗,最关键的那几页,记录着所谓“人证”供词的部分,竟全被换成了崭新的白纸!
手法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对方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大周最机密的档案库。
苏菱微的指尖在那些白纸上缓缓滑过,眼神冰冷。
她没有放弃,一页一页,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
终于,在卷宗的夹层里,她发现了一片早已干枯的菩提叶。
那叶子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即碎。
但在它那细密的叶脉之间,用一种极难察觉的墨色,写着一行小字。
“铃动令发,血洗未央。”
这笔迹!
苏菱微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豁然想起,当初在丙七库,那碗险些要了她命的“安神汤”事发当夜,她就曾在送汤食盒的夹缝里,发现过一张夹着同样枯叶的字条,上面的笔迹,与此如出一辙!
两桩看似毫无关联的旧案,在这一刻,被这片枯叶和这行字诡异地连接在了一起。
幕后的执笔者,竟然是同一个人!
那一夜,长信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苏菱微将自己关在书房,面前摊开的是两桩案件的所有线索。
她一遍遍地推演,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都在脑海中重组、拆分。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而她眼中的迷雾,却在一点点散去。
终于,在天际泛起鱼肚白的那一刻,她拼凑出了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真相。
当年那碗安神汤,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昏睡,制造她与侍卫私会的假象。
那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预演,一场完美的复刻!
复刻的,正是十年前先太子“夜会外臣,意图谋逆”的罪名模板!
那幕后之人,处心积虑地在她身上重现当年的构陷,目的绝非仅仅是毁掉她的清白。
他是在试探,是在传递信息,更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宣告着什么。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借尸还魂。”苏菱微低声自语,眼中却没有丝毫惧意,反而燃起了滔天的战意。
她需要证据,一个能将这盘死棋彻底盘活的铁证。
她将目光投向了皇城深处那片早已荒废的禁地——东宫废墟。
当夜,陈五郎用尽手段,冒着杀头的风险,为她打开了一条早已废弃多年的地道。
地道阴暗潮湿,尽头,正是昔日太子日夜读书的书房遗址。
这里早已被大火焚烧殆尽,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焦黑的梁柱。
苏菱微提着灯,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穿行,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朽的气息。
她根据记忆中的东宫图纸,最终在一根看似完整的承重梁柱前停下。
按照特定的顺序敲击,梁柱内部传来“咔”的一声轻响,一个暗格应声弹出。
暗格之内,静静地躺着一个玄铁密匣。
打开密匣,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卷被烧焦了大半的军令残片。
苏菱微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了那个从雁门关送来的铁匣,将里面的另外半卷残片拿出。
两半残片,在灯火下缓缓合拢。
接口处的烧痕,每一个焦黑的卷曲,都严丝合缝,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
合拢之后,一行杀气腾腾的字迹,赫然呈现在眼前。
那是先太子苍劲有力的亲笔手令:
“若朕崩,铃声为号,三十六将入京,清君侧。”
而在落款的日期处,清清楚楚地写着——永安十七年,三月初七。
正是史书记载中,他“突发恶疾,暴毙而亡”的前一日!
苏菱微看着那手令,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低语:“原来,他不是死了……是被人,做成了‘已死’。”
就在她收起手令,准备原路返回的瞬间,一股凌厉的杀气自地道入口处传来!
数十名黑衣刺客如鬼魅般涌入,刀光森然,瞬间封死了所有退路。
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废墟之外,风雪之中,三十六道更为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他们同样身着黑衣,手中的刀却快如闪电,利如冰霜。
刀光如练,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只听得一连串凄厉的惨叫,那些不可一世的刺客,竟在短短数息之间,被尽数斩杀,无一活口。
为首的那名将领踏着尸骸与鲜血,走到苏菱微面前,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面孔。
他单膝跪地,声音沉稳而恭敬:“末将沈砚,奉先太子令,听候持铃人调遣。”
苏菱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长刀上,又缓缓移向自己手中那份合二为一的兵符。
她终于明白,自己从踏入这宫门开始,就从未只是一个复仇的棋子。
她是那颗早已布下的棋,更是被命运选中的,执铃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腰间的一条丝绦,将那枚从沈砚手中接过的小巧铜铃,缓缓系上。
铃铛在寒风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却仿佛重逾千斤。
数日后,奉先殿。
萧玦屏退了所有内侍,偌大的宫殿内,只有他和苏菱微二人。
烛火幽微,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指着桌上那份烧焦的军令残卷,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皇姐,你告诉朕……朕的皇兄,他到底……去了哪里?”
苏菱微静静地立在殿中,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她抬起眼,迎上他那双充满血丝、满是挣扎与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活着的人,不该问死人去向。”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萧玦的心里。
“该问的是——谁让他,‘必须死’。”
萧玦身体剧烈一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眼中所有的信念与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而殿外,风雪骤起。
那道素白的身影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腰间的铜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一连串极轻极轻的声响,而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风雪深处。
当晚,有人看到,那位权倾后宫的苏昭仪,独自一人登上了最高的宫墙。
她手中铺开的,不再是后宫的势力分布图,而是一张囊括了整个大周疆域的地图。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腰间那枚冰冷的铜铃,对着满城风雪,低语。
“接下来,该轮到那把龙椅,跪着说话了。”
自此夜起,天下大局,风云易主。
东宫那道沉寂了十年的密令,就如同一块被埋进深雪之下的炭火,表面看去,寒冰覆盖,万籁俱寂,实则内里,正以燎原之势,积蓄着足以将整个王朝倾覆的灼热。
这盘棋局的真正落子声,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