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帝王心事如渊。
萧玦回到乾元殿时,身上还带着冷宫清冽的寒气。
他没有换下龙袍,径直走到御案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盏跳动的烛火。
李德全连大气都不敢喘,躬身立在一旁,只觉得殿内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传朕密旨。”萧玦的声音低沉而冷硬,不带一丝温度。
“第一,命龙骧卫暗中彻查,兵部侍郎张仲元近期所有调令,尤其是西山禁军的布防动机,任何蛛丝马迹,即刻上报!”
“第二,将林昭容一案全部卷宗,从初审到定罪,每一个环节,每一个证人,交由大理寺卿重审,不得有误!”
“第三,调取户部近五年所有军需采买明细,尤其是与张仲元、贵妃母家有关的账目,朕要亲自过目!”
三道密令,如三支淬毒的冷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了夜幕深处。
每一道,都精准地指向了那三百两银子背后可能牵扯的滔天巨浪。
李德全心头剧震,领命而去,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
与此同时,冷宫的石阶上,陈五郎的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没。
他将乾元殿的消息带回时,苏菱微正坐在窗边,借着月光擦拭着一把半旧的匕首。
听到回报,她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算准了萧玦的多疑,更算准了他作为帝王的控制欲。
三百两银子只是一个引子,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她真正要的,是这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汇成足以颠覆堤坝的惊涛。
一夜之间,猜忌的种子在朝堂之上疯狂滋长。
次日清晨的朝会,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御史台大夫率先发难,一本奏折掷地有声,弹劾兵部侍郎张仲元“擅调禁军围猎,有违祖制,其心可诛!”话音未落,户部尚书紧随其后,以“春季账目不清,多有亏空”为由,当庭宣布暂缓对兵部的春拨粮饷。
两记重拳,打得兵部一系措手不及。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人人自危。
冷宫之内,苏菱微正轻抚着一本《管子·轻重篇》的书页,上面有她用朱砂笔写下的批注:“钱帛如水,导之则流,堵之则溃。”
她唤来白芷,将陆明远冒死送出的那本贪腐账本摊开。
“将这份账本拆解开,仿照上面的笔迹和格式,伪造一份‘回春堂资金流向图’。”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记住,在这份图的末端,用褪色的墨水添上一笔,写明‘转出至贵妃母家安阳田庄’,要做得像是年深日久、字迹模糊的样子。”
白芷心领神会,立刻着手准备。
苏菱微又叫来孙宝儿,低声吩咐:“你通过浣衣局的老关系,找个最稳妥的人,把这张图纸‘不小心’遗落在贵妃的贴身宫女秋月每日打扫的必经之路上。时机要准,不能早,也不能晚。”
一切布置妥当。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长春宫内便传出了瓷器摔碎的声音。
那张看似不起眼的图纸,如同一条毒蛇,钻入了贵妃的心里。
她看着那笔指向自家田庄的模糊字迹,脸色煞白。
做贼心虚的她,根本来不及细想这图纸的真伪,只当是苏菱微那个贱婢留下的后手。
“烧!连夜传信回安阳,把田庄近三年的账册,全部给本宫烧了!一页都不能留!”贵妃声嘶力竭地对心腹下令。
她以为销毁证据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这一举动正中苏菱微下怀。
长春宫外的一棵老槐树后,周尚宫的眼线清晰地记录下了火光冲天的一幕,更将贵妃那句恶毒的低语一字不差地记下:“莫叫那贱婢借尸还魂!”
贵妃自以为釜底抽薪,苏菱微却在此时抛出了真正的杀招。
她将真实账本中最致命的一环——兵部侍郎张仲元收受回扣的那几张银票编号——亲手抄录成一份密档。
她将密档藏于一只空药匣的夹层中,交给了白芷。
“宫中有一位姓刘的太医,早年因不愿与张仲元同流合污而备受打压,”苏菱微淡淡道,“想办法,让这个药匣‘偶然’被他发现。”
那刘太医果然上当,发现这惊天秘密后,以为是邀功请赏的天赐良机,正欲呈报御前,却被早已接到密报的刑部人马半路截下,当场控制。
刑部大牢内,严刑拷问之下,本就胆小的刘太医哪里经得住这等阵仗,当即崩溃,慌不择言地供出,是“冷宫里有人授意,说事成之后可保他平步青云”。
消息传到乾元殿,萧玦勃然大怒!
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那个女人,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云覆雨!
他当即摆驾,带着雷霆之怒,亲临冷宫问罪。
可当他一脚踹开冷宫院门时,看到的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苏菱微正端坐于石桌前,手里拿着一截枯枝,耐心地教一个新来的小宫女在地上划着符号,辨认一种名为“寒枝码”的数字规律,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听到动静,她缓缓抬头,看向怒气冲冲的萧玦,眼神平静如古井无波。
“陛下,”她开口,声音清冷,“若不信民女,大可派人搜查这整座院子。”
她站起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尘,目光直视着帝王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但请陛下记住,放火的人总以为灰烬能灭口,却不知,风会把最后的炭星,吹到您的龙椅底下。”
萧玦的怒火,被她这句话硬生生浇熄了一半。
他死死地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却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沉静。
当夜,萧玦密令李德全,将药匣上的指纹与冷宫所有人的指纹、以及近期的出入记录进行比对。
结果出来,竟无一吻合,出入记录更是干净得毫无破绽。
那个药匣,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深夜,萧玦独自坐在御书房,再次翻开了那本被他翻过无数次的《韩非子》。
那枚夹在书页间的枯梅,依旧干瘪,但在它的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用针尖划出的、细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火自内燃,方不可扑。”
一瞬间,电光石火!萧玦猛然醒悟。
这不是栽赃,这是引蛇出洞!
苏菱微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用那份伪造的图纸去定贵妃的罪,她要的,是贵妃在恐惧之下,亲手烧毁真账本的那个行为!
刘太医的“指证”,也不是为了陷害她自己,而是为了将这件事捅到刑部,捅到他面前,逼他不得不查!
真正的棋手,早已跳出了是非之争,冷眼旁观着棋盘上的厮杀。
翌日,萧玦出人意料地压下了刑部那份直指冷宫的奏折,反而下了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成立“肃贪稽核司”,专司稽查朝中贪腐大案,司职人选由六部共同推举。
而在那份推举的候选名单上,萧玦竟默许了尚宫局周尚宫的名字赫然在列。
消息传出,长春宫的贵妃寝食难安,日渐消瘦。
而天牢深处的林昭容,在听闻此事后,竟对着墙壁癫狂大笑,最终笑得呕出一口心头血,染红了身前的囚衣。
风雪初歇,冷宫的小小学堂内,烛光如豆,映照着一张张稚嫩而专注的脸庞。
白芷悄然走近,呈上一份最新情报:“主子,贵妃母家的安阳田庄,昨夜被地方官以‘奉户部密令,核查虚报亩产’为由,连夜查封。”
苏菱微听着窗外巡夜太监的梆子声,缓缓合上手中的账册,目光扫过围坐在她身边的众人。
“从今往后,你们要记住,”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份被烧掉的账,我都要让它重新长出来——带着利息。”
话音未落,远处宫墙的方向,忽然传来三声短促而急迫的锣响。
铛!铛!铛!
那是陈五郎设下的最高等级的暗号:西山方向,有兵马异动!
学堂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苏菱微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墙上悬挂的那副简易京畿地图前。
她的指尖划过一个个地名,最终,重重地落在了代表着大乾最高军事机构的“枢密院”三个字之上。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如寒冰般在众人耳边响起:
“该收网了。”
摇曳的烛影里,她的眼中映出两点寒光,锋利如刃。
这一局棋,她谋的早已不是掀翻一两个棋子,而是要连同这腐朽的棋盘,一并换掉坐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