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如此,面对那些无私传承智慧的先辈,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
况且,仅仅因为这套新悟出的墨家理念可能危及秦国未来,就将其深埋心底、绝口不提,那这份领悟又有何价值?
更何况,这套思想虽或不利于秦室江山,却未必对天下万民、诸夏后裔有害。
世事流转不息,正如昔日周礼已不适应当今乱世一般,
谁又能断定今日的君主专制,就一定能适应未来的天地?
倘若有一天,帝王制度不再契合时代,自然会有新的秩序取而代之。
但在探寻这新秩序的过程中,后人难免跌撞摸索,甚至误入歧途、流血牺牲。
而若他能将自己所悟的墨家新说传下,哪怕未必适用于将来,
至少也能为后人点亮一盏灯火,让他们少走些冤枉路,少付些惨痛代价。
说,还是不说——这两个念头在太子扶苏心中反复交锋。
他眉宇间的踌躇,也被相里季与秦王嬴政看在眼里。
原本只是在迷茫中喃喃自语、思索墨家出路的相里季,见状眼前一亮。
显然,太子扶苏心中已有答案,知道墨家该走向何方!
可正当他欲开口相询时,却被一旁秦王嬴政冷峻凌厉的目光所震慑,只得将话咽回腹中。
嬴政虽不知儿子心中具体思虑何事,但他看得出扶苏神情中的挣扎。
能让扶苏如此犹豫的事,必定关乎重大。
因此,他不容许任何人以私意干扰其抉择——哪怕只是一句轻问。
许久之后,太子扶苏终于抬首,望向父王,低声问道:“父王,倘若将来我嬴氏子孙之中,有人昏聩荒淫,败坏纲纪,致使社稷倾颓,几近覆亡。”
“而我现在说出的话,一旦流传后世,或将加速秦国的崩塌……”
“那么,我还该说吗?”
嬴政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若你不说,便可挽回秦国覆灭之局吗?”
扶苏摇头:“不能。
若国运已尽,我说与不说,结局终归相同。”
“差别,不过是在几十年之间罢了。”
嬴政默然良久,再问:“那你若说了,除却可能让秦国早亡数十年之外,还会带来什么?”
扶苏思索片刻,答道:“最大的影响,或许是将来会有人依此言语,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度。”
“那个国度的秩序,与今日截然不同。”
“在那里,哪怕是最底层的庶民百姓,也有机会登上如今父王所处之位。”
秦王听了太子扶苏的回答,神情微滞,良久未语。
直到殿中烛火轻晃,他才缓缓抬手按了按眉心,声音低沉地开口:“这便是你通览墨家典籍后,所得出的见解?”
太子扶苏垂首应是,姿态温顺得如同春日溪水边静立的柳枝。
而站在一旁的相里季,在听见这一席话后,眼底骤然亮起一道光,目光灼灼地落在扶苏身上,仿佛在荒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望见了绿洲。
眼下墨家正处困顿之际,亟需一种新的思想来重振门庭。
而太子扶苏今日所言,极有可能成为那根撑起整个学派未来的脊梁。
尤其是他方才提到——“纵是乡野黎民,亦有登临至尊之位的可能”——此论一出,与墨家历来倡导的“尚贤”理念遥相呼应,几近共鸣。
若太子愿将心中所悟尽数传授,墨家或将由此重焕生机,门下弟子也能再度寻得精神归途。
相里季内心激荡难平,几乎难以自持。
要不是秦王嬴政仍在座前,他恐怕早已趋步上前,执礼恳请,甚至不惜伏地陈情,只为听闻那尚未宣之于口的新道。
但他也明白,若无秦王点头允准,哪怕他再如何渴求,也无法从太子口中得知一字半句。
于是,他只能以一双满含期盼、近乎哀婉的眼睛,望着扶苏,也望着嬴政,仿佛在无声祈求命运的一线转机。
然而此刻,这对父子皆未将视线投向他。
扶苏依旧静静望着父王,神情谦恭,一副“您命我说,我便说;您不许言,我便缄默”的模样。
嬴政则陷入深思,沉默良久,终于再度启唇:“倘若你今朝不说,将来可还会有他人,从墨家中悟出同样的道理?”
面对父王的诘问,扶苏略作迟疑,而后答道:“或有人能从中参透相似之理。”
“但也可能自此之后,再无人能领会如此深意。”
“因我所悟者,乃是一种思想,一种学问。”
“凡思想与学问,一旦存在,便自有传播与被理解的可能。”……
“只是端看后来之人,是否具备相应的慧根与心性,能否如我这般,从中有所体察罢了。”
嬴政轻轻一叹,气息悠长如风穿古林。
其实他心底并不愿让扶苏将这些话说出口。
因为扶苏所悟的新义,比起墨子原本的“尚贤”,更为深远,也更显锋利,几乎触碰到了权柄最忌讳的边界。
这样的言论,置于国势强盛之时,或许不过是一缕清风,掀不起波澜。
可一旦秦国式微,它便可能化作燎原星火,成为颠覆庙堂的利器,乃至压垮江山的最后一声闷雷。
身为帝王,他必须为社稷千秋计,为后世君主虑。
任何动摇根本的思想,都该慎之又慎。
但正如扶苏所言——思想一旦萌生,便如种子入土,终有破芽之日。
即便今日封其口,谁能担保明日无人复现其思?谁又能阻止另一个“扶苏式的人物”在墨海深处拾得同一枚真理?
……
既如此,与其任其暗流潜涌,不如由扶苏亲口道出,光明正大地载入典册。
一则,可使扶苏之名随此思想共传后世,青史留痕;
嬴政深知,以扶苏之才智,无论投身何家学说,皆有开宗立派之资。
其思辨之锐,推演之深,足以令天下学子仰望,终有一日,世人或将以“子”称之。
当太子扶苏深入研习农家学说与兵家韬略,并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融会贯通、推陈出新之后。
农家学者许子依据太子扶苏的言论,正在修订一部名为《新农书》的重要着作,其中正式将太子扶苏列为农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并尊其为“扶苏子”。
与此同时,王翦、尉缭、蒙武等兵家将领也在各自撰写的兵法典籍中,增补了关于太子扶苏及其所着《兵家四势八略三十六计》的相关内容,敬称其为“赢子”。
尽管秦王嬴政并不觉得诸子百家中的“子”这一身份,能比身为秦国储君、未来天子的地位更为尊贵显赫。
但他也明白,若真能被百家奉为“子”,名字便足以载入史册,万代传颂。
因此,倘若太子扶苏将其所参悟的新墨家理念公之于众,几乎可以断定,墨门弟子必将视其为新一代宗师,尊其为“墨子”。
如今太子扶苏已被农家与兵家共尊为“子”,这份荣耀纵使扶苏本人谦逊避让,嬴政却不会推辞,秦国列祖列宗更不会嫌其过重。
毕竟嬴氏家族多少代才出一位能在百家之中立言成“子”的文脉之才!
既然这些新墨家思想迟早会现世于天下,
与其由他人借此成为新的“墨子”,倒不如由自家血脉承此名号。
如此一来,太子之名在青史上的光辉,也将更加耀眼三分。
再者,太子所领悟的新墨家之理,若按本义解读,或许会对嬴氏后世的皇权构成挑战。
可若是换个角度去领会,是否反而能成为巩固江山的利器?
面对潜在的风险,嬴政向来不愿回避,宁可直面而解,化危为机。
于是他望向太子,轻叹一声:“你说吧,让为父听一听,你到底参透了几分成‘逆’之语。”
太子扶苏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羞涩答道:“也不全是悖逆之言,一半仍是正统的墨家主张。”
天幕之下,秦王嬴政望着眼前神情恬淡的太子,不禁抬手揉了揉额角。
虽然扶苏尚未开口,但从他那略带拘谨的笑容中,嬴政已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话恐怕不会是什么利于王朝稳固的忠顺之语。
然而令他心焦的是,天幕中的那个“自己”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点头示意扶苏直言无讳。
也许那边的“嬴政”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私下的父子对谈,即便说出些出格之言,事后只要下一道严令,约束相里季和墨家众人闭口不言,便可将影响消弭于无形。
可现实却是——这里的天幕,是向全天下的庶民百姓敞开的。
他就算想封锁言论,也毫无办法。
一旦太子开口,那些话便会如风过原野,顷刻间传遍九州四海。
而他对此束手无策,无法干预天幕中的对话进程,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即将吐露那些可能动摇国本的思想。
这一刻,嬴政头一次觉得,太子太过聪颖,未必是福。
若扶苏资质平平,便不会从墨家旧论中推演出这般锋芒毕露的新理;
若无此悟,今日也不会借天幕之便,将这些深思熟虑之言播撒于万民耳中,进而埋下变局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