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给小芽梳到一半的木梳,指节在檀木妆匣上叩了叩。
晨雾顺着窗棂渗进来,沾在鬓角凉丝丝的,像极了那年冬天,张屠户蹲在肉摊后,往我手心里塞麦芽糖时呵出的白气。
让他进来。我对婆子说,声音比预想中轻。
小芽攥着我的裙角,辫梢的红头绳晃了晃:姐姐,他...他身上有血味。
院门口的青石板被叩得咚咚响,那声音撞进耳朵里,震得人太阳穴发疼。
我掀开门帘时,正见张屠户跪在门槛外。
他披的麻服早没了正经模样,前襟沾着草屑和泥点,额头上的血顺着皱纹往下淌,在青灰的麻布里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
三...三小姐。他抬头,眼尾的皱纹里全是泪,我来...我来求您句话。
我蹲下身,看见他手背上的刀疤——那是去年腊月,他非塞给我两斤肋条肉,说相府的厨子不如他切得细,结果自己被刀划了道寸长的口子。
此刻这双手抖得像筛糠,指缝里还沾着没擦净的血,却又小心地蜷着,生怕碰脏我绣着玉兰花的裙角。
张伯。我喊他,声音哑得厉害。
小芽往我身后缩了缩,我却想起七岁那年走丢,是他背着我穿过三条街,粗布衣服蹭得我脸发痒,他还一个劲说小祖宗可算找着了。
那时他身上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可背上暖得像个小火炉。
闻香叟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侧,鹰钩鼻几乎要凑到张屠户脖颈。心蛊虽除,罪孽蚀魂了。他捻着胡须叹气,这老头的魂儿被自己捆死在那夜了——若没人抽了这根绳,他今晚就得往房梁上挂裤腰带。
张屠户突然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三小姐,我梦见秀芬了。
她站在井边,背对着我哭,我喊她她不应...我知道是我害了她,我该偿命,可我...我想求您说句话,求您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喉间发出呜咽,像头被扎了一刀的老牛。
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系统刚才在识海闪过的提示——高频悔意波动,可启动赦言令。
取陶碗,盛清水。我对小芽说。
她小跑着去了,回来时捧着只粗陶碗,水面映着我和张屠户的影子,晃得人眼晕。
忆娘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像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要斩断执念,得给他句新真话——不是原谅,不是责骂,是让他能接着活的真话。
我指尖浸入凉水,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
张屠户的目光黏在我脸上,像块化不开的糖。
我望着水面里他扭曲的倒影,忽然想起小芽说过的予慰之谎——有时候真话比谎言更能救人。
张伯,你说你杀了妻。我开口,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可你知道她最后梦见了什么?
他猛地抬头,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什么?
她梦见你给她梳头。我盯着水面,看见波纹里浮起模糊的影子——是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发间插着支木簪,像年轻时那样,你拿着木梳,笑着说:老张,明天别杀猪了,咱们开个豆腐坊吧。
张屠户的喉结动了动,手慢慢抬起来,指尖在水面上虚虚碰了碰。
陶碗里的水突然荡开涟漪,我分明看见那妇人的脸清晰起来:丹凤眼,嘴角有颗痦子,正是他总挂在肉摊柱子上的那张褪色画像。
秀芬...他哑着嗓子喊,眼泪大颗大颗砸进碗里,搅碎了倒影,秀芬她...她真这么说?
她托梦给我了。我握住他发抖的手,你不是凶手,张伯。
你是病了,现在病好了。
该去做她梦里盼你做的事。
小芽不知何时捧来个红布包,我接过来,里面是张地契:西街拐角的铺面,我让人收拾干净了。
明天你就去支豆腐磨,往后谁要提那夜的事,你就说:我老婆托梦让我卖豆腐,没空听废话。
他颤抖着接过地契,突然俯身给我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的血蹭在我鞋面上:三小姐...三小姐大恩,老张做牛做马...
做豆腐就行。我笑着打断他,豆汁儿要熬得浓些,我让小芽去买。
他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块焦黑的木牌,木牌边缘还沾着烧过的痕迹:对了...那晚我杀人前,梦里有个女人说:你说出来,就不痛了。
她指着这牌子,说去找它,真相就在火里...我醒了才发现,这牌子在枕头底下。
我接过木牌,指尖触到刻在背面的云纹——那是青鸾阁的标记。
林修远曾说他母亲是青鸾阁弃徒,原来线索在这儿。
张伯,这牌子你从哪儿得的?我刚开口,突然心口一疼,像被人拿烧红的铁签子戳了个洞。
顾昭珩第一次抱我的温度,就这么从记忆里抽走了——那是雪夜,他裹着狐裘冲进静院,我烧得迷迷糊糊,只记得他怀里比炭盆还暖。
姐姐?小芽扶住我发颤的胳膊,你脸色好白。
我强撑着笑:没事,可能起早了。
无念影的虚影浮现在廊下,手中捧着团微光。
那光是段记忆:顾昭珩抱着昏迷的我,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像颗小太阳。
忆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轻声道:只剩七段核心记忆了——亲情、誓言、初遇、生死契、信物、吻痕、心跳同频。
我望着西沉的日头,把木牌攥进掌心。
焦黑的纹路硌得手生疼,像谁在我心里刻了道印子。
黄昏时,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小芽追着蝴蝶跑。
无念影的投影突然碎成光点,空中飘来缕若有若无的茶香,混着点血腥气,像有人刚递来杯茶,杯底沉着滴血。
抬头望,乌云散了,新月像把银钩子挂在天上。
可就在那月牙尖上,有粒极细的黑芒在蠕动,像只刚睁开的眼睛。
我摸出怀里的木牌,对隐在暗处的暗卫说:今夜子时,把这牌子交给靖王的密探。
风卷着秋意掠过耳际,带来远处豆腐坊飘来的豆香——那是张屠户在试磨豆子。
可我知道,更浓的雾,才刚漫过京城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