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这一切,走出酱园时,天色早已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墨色浸透了天际,仅余几颗疏星点缀。季知棠扶着门框,深深吸了一口微寒的空气,这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一整日专注劳作的紧张心神松懈下来,脚步都有些虚浮。但当她抬起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远处的鄞县城内,已是灯火璀璨,亮如白昼。各色花灯将夜空映照得五彩斑斓,喧闹的人声、欢快的乐曲声隐隐传来。原来,元宵灯市已经开始了。
身体的疲惫似乎被那满城的灯火和欢声笑语所驱散,季知棠不自觉地循着光亮和热闹,走进了熙熙攘攘的灯市。
长街之上,真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形态各异的花灯争奇斗艳:活泼可爱的兔子灯、精致华丽的绣球灯、旋转不休的走马灯、清新脱俗的莲花灯,还有那用无数灯盏扎成的、气势恢宏的“鳌山”灯棚,引得众人驻足围观。街道被照得亮如白昼,连青石板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簇新或整洁的节日盛装,脸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路边还有各种杂耍表演:舞龙舞狮的队伍蜿蜒前行,锣鼓喧天;耍杂技的艺人展示着惊人的柔韧与力量;傀儡戏台前围满了看得津津有味的孩子。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气:甜腻的糖葫芦、焦香的烤饼、油炸果子的酥香……交织成一幅活色生生的上元夜景图。
季知棠随着人流慢慢走着,在一个围满了人的灯谜摊前停下了脚步。竹架上挂满了写着谜语的彩色纸条,不少人正仰头猜度。季知棠的目光被其中一个谜语吸引,凝神思索起来,却一时不得其解。
“‘竹下燃灯,照见半钩’?”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轻轻响起。
季知棠心尖微颤,蓦然回首,只见周彦辰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恰好隔开了拥挤的人流。
他今日穿了一身质料考究的深蓝色常服,衣襟和袖口处有着简单的暗纹,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肃杀,在周遭温暖灯火的映照下,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庞,眉目竟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眼底还蕴着一抹极淡的光。
见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与瞬间亮起的神采,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听闻你今日在酱园忙碌,料想你返家必经此地。”周彦辰语气平静自然,“公务方毕,便在此等候,想着或能与你同赏这上元灯火。”他的眼神清澈,透着坦诚的期待。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抬手,将一盏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粉色莲花灯递到她面前。“顺手买的,给你提着玩。”
季知棠看着那盏灯,灯影映入她的眼眸,微微晃动。她感到耳根有些发热,伸出双手,小心地接过那盏触手温润、带着他指尖残留温度的花灯,低声道谢:“多谢大人费心。”声音虽轻,却含着真切的笑意。
周彦辰很自然地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又显出一种无形的维护。
两人漫步在流光溢彩的灯海之中,周围是鼎沸的喧闹声、欢笑声,然而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安静的结界,一种微妙而和谐的氛围笼罩着彼此,让周遭的嘈杂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季知棠提着那盏小小的莲花灯,柔和的光晕在她脸颊上跳跃,为她增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娇柔。
她不太习惯这种过于安静的并肩,便寻了个话头,侧首轻声问道:“大人用过晚膳了吗?可吃了元宵?是什么馅儿的?”问完又觉得这问题太过家常,与他平日形象不符,微微有些窘。
周彦辰却答得认真:“在衙门用过了,是常见的芝麻馅。”他顿了顿,转而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忙至此刻,想必还未用饭。酱园那边……今日开缸,一切可还顺利?”
提到酱油,季知棠的话匣子仿佛被打开了,那点窘迫立刻被分享的喜悦所取代。
她眼眸亮晶晶的,语气轻快起来,将今日开缸时的紧张、看到酱油成色上乘时的欣喜、品尝那醇厚滋味时的满足,都细细地说与他听,言辞间充满了劳作获得回报的成就感。
周彦辰放缓了脚步,微微侧头,认真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兴奋而神采飞扬的脸上,偶尔颔首,眼中带着清晰的赞许和鼓励,仿佛她的喜悦也感染了他。
行至人流特别拥挤处,周彦辰会下意识地微微侧身,走在她前方半步,用身体为她隔开涌来的人流。季知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挺拔背影,提着花灯的手微微收紧,嘴角含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笑意。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季家所在的巷口。与街市的喧闹相比,巷子里显得格外幽静,只有朦胧的月光和远处隐约的灯火勾勒出房屋的轮廓。
“我到了,多谢大人相送。”季知棠在门口站定,轻声道。
“嗯,早些休息。”周彦辰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转身融入了夜色中。
季知棠轻轻推开院门,与门外的寂静不同,院子里静悄悄的,但堂屋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而温暖的光晕。她推门进去,只见桌上留着一盏小油灯,豆大的火苗轻轻跳跃着,驱散了一室的黑暗。
她放下花灯,觉得有些口渴,便走向灶房。一进去,便感到一股暖意。灶膛里还有未完全熄灭的柴火,散发着余温。
锅里温着水,水上坐着一只白瓷碗。她揭开碗盖,里面是五六个白胖胖、圆滚滚的汤圆,在清水中微微荡漾,摸上去,碗壁还是温热的,正好入口的温度。
碗边,还贴心地放着一小碟红糖。
忙碌一整天的辛苦,在这一盏为她留守的孤灯、这一碗恰到好处的温热汤圆面前,瞬间化为了汹涌的暖流和深深的归属感。
她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汤圆,送入口中。软糯的外皮在齿间化开,香甜的黑芝麻馅流淌出来,一直甜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