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十几天。
村外那片原本荒芜的旱地上,仿佛变戏法般立起了一片崭新的工坊。
青砖垒砌的墙体还带着湿气,灰瓦覆顶,虽不算华丽,却也整齐结实。
工坊目前只占了二十亩地中的一小部分,一排排屋子错落有致,留出了大片空地,显是为日后扩张预备。
昨日工坊建成的时候,方言就指挥众人,把张木匠送来的工具全部安装到了里面去。
今日,天朗气清,方言背着小手,像个巡视自家领地的土财主,迈着二五八万的步伐走进了工坊大门。
跟在他身后的方承祖,看着眼前这颇具规模的景象,脸上的刀疤都似乎柔和了些许,眼神里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这小子,居然真在这么短时间里,把摊子支棱起来了!
“大爷爷,走着,带您老开开眼,瞧瞧咱们‘方记造纸坊’的厉害!”
方言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小手一挥,率先走向第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最大,里面堆满了收购来的树皮和竹子,数个妇人正坐在小凳上,手脚麻利地将这些原料进行初步分拣剁碎。
“这是料房,”方言介绍道,“所有原料先进这里,该切的切,该拣的拣,弄好了才送去下一间。”
方承祖点点头,这倒不难理解。
接着是“沤料房”,几个巨大的石灰池和碱水池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工人们穿着粗布围裙,正用长杆将捆扎好的原料浸入池中搅拌。
“泡软乎了,才好进行下一步。”方言捏着鼻子,含糊地解释。
方承祖皱了皱眉:“这味儿可真冲!别的工坊也这样?”
“都差不多,不过咱们这池子多,分得细,泡得更透些。”方言拉着他赶紧走向下一间。
“蒸煮房”,热气腾腾,几口特制的大灶台上架着巨大的铁锅,里面翻滚着灰褐色的浆液,咕嘟咕嘟冒着泡,工人们汗流浃背地守着灶火。
“这是关键,得把这些玩意儿煮烂糊了,才能抽出纤维来。”
随后是“打浆房”,沉重的石臼和木槌此起彼落,发出“咚咚”的闷响,将煮烂的原料捶打成细腻的纸浆。
壮劳力们喊着号子,挥汗如雨。
“捶得越烂,纸越细腻!”
“抄纸房”则安静许多,光线明亮,工人们两人一组,手持绷着细纱布的木框,在浆池中一浸、一晃、一抬,动作已然颇为熟练,一层薄薄的湿纸便均匀地附着在帘上,再小心翼翼地揭下,叠放在压水板上。
“晒纸房”最为宽敞,四面通风,阳光透过特意加大的窗户照射进来。
一排排木架上,贴满了半干的纸张,如同白色鳞片,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有专人负责看管,定时翻面,确保干燥均匀。
最后是“整理房”,方言推开最后一间屋子的门,里面几位手脚最麻利的妇人,正将完全干透的纸张按品质,大小分门别类,边缘修剪整齐,每百张为一刀,用草绳捆扎得利利索索。
一圈走下来,方承祖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
他摸着下巴,眉头紧锁:“小子,你这工坊看着是挺像样,但老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哦?大爷爷觉得哪儿不对?”方言挑眉。
“别的工坊,老子也见过,都是一个先生傅带几个徒弟,从头干到尾。你这倒好,一个屋子一道工序,干切料的只管切料,打浆的只管打浆,抄纸的连蒸煮都不碰……这不全乱套了吗?”
方言闻言,嘿嘿一笑,看待方承祖的样子就像看一个土包子。
“大爷爷,这您就外行了吧?我管这个叫‘流水线’!”
“流水线?”
“对!就像溪水流过一样,一道工序接着一道工序,顺顺畅畅,谁也不挡谁的路。”方言比划着,“每个人只专心干自己手里那一点活,干得多了,自然就熟练了,速度快,产量就多了,还不容易出错。”
方言笑得更加狡猾:“您说,一个只会切料的,他能学会全套造纸吗?一个只管抄纸的,他知道石灰碱面怎么配比,火候怎么掌握吗?”
方承祖猛地一怔,恍然大悟!
高啊!实在是高!
这么一来,每个工人只掌握整个技术的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离了这工坊,离了上下游的配合,屁都造不出来!
根本不用担心核心技术外泄!
而且,专人专岗,效率自然远超那种一个师傅带徒弟从头忙到尾的传统模式!
“你小子!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
方承祖忍不住拍了拍方言的后脑勺,这次却没用力,眼神里满是惊叹。
方言这小子的脑袋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两人正说着,就见方先明带着几个人,正严肃地守在一个房间门口,对每个进出的人进行检查。
“你家三叔这是?”方承祖有些不解。
“这是防止技术泄露和夹带私货嘛。”
方言压低声音说道:“所有工坊房间的工人,都会严厉禁止进入其他工坊。这样能够最大限度避免工人串联,将我们技术给偷了去。再来村子里也会有些心思不正的家伙,会动些心思偷工坊的东西。”
“如今成了规模,无规矩不成方圆嘛!”
方承祖再次点头,这小子的心思,缜密得可怕!
走到工坊大院,正好看见王刚驾着方承祖那辆马车,装满了刚从后山收来的树皮麻头,正吆喝着卸货。
王刚作为方承祖最信任的老部下,能够照顾一下,当然也就照顾一下。
一天十五文的工资呢!还包一餐饭!这样的好事情,请谁不是请?至少王刚这娃不坏,又和他有着过命的交情。
村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将货物从马车上卸下来。
他们上山捡来的“破烂”,如今真能换铜板了!
一筐三文钱,里正早就把话传遍了全村,现在后山那些往日没人要的东西,都快被捡秃噜皮了。
而铁蛋,则拿着他的小本本,像个真正的管事一般,在各个房间门口转转,记录着什么,偶尔停下和工人们说两句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言哥!大爷爷!”看到他们,铁蛋立刻跑过来,“今天打浆房的产量,比昨天多了一成!抄纸房也多出了一百刀纸!”
方言接过铁蛋递过来的“账本”,细细观看了一番。
因为铁蛋不识字的原因,账本上记得都是只有他和方言才知道的秘密记号。
方言的看得明白,一旁的方承祖可是看的一头雾水。
这账本!怕不是专门用来坑他老人家的吧?
要是按照这个方式来记账,到时候出了多少货他恐怕都不知道。
看着方承祖一脸无语的表情,方言片刻就明白了他的窘迫。
他方言虽然很想坑回那五百文,但是这种方法,实在是太过没有底线了一点。
铁蛋也是该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
以前小打小闹无所谓。
现在产业已经立起来了,他方言的将来肯定不会止步于此。
铁蛋作为他最铁也最放心的哥们,将来肯定是要重用的!
既然要重用,不识字怎么行?
“干的不错!”方言赞许地拍拍铁蛋肩膀,“这段时间你跟着大爷爷,让大爷爷教你一些字。往后这个账本,可是要按照规矩来写了!”
铁蛋面露苦涩:“啊!还要跟着大爷爷读书认字啊?能不能不学啊?”
话音刚落,方言的神情就变得极为严肃!
“你现在是谁?是方记造纸坊的管事!你见过哪个管事不认字的?”
“不学?不学我明天就把你工作安排给别人!”
在方言的强烈要求下,铁蛋终于是痛苦的答应了下来。
他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恐怕要长期在方承祖身边,当一个学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