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院住院部后楼的诊室,到了夜班总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我入职那天,带教李医生把一串钥匙拍在我桌上,指了指墙上泛黄的纸,上面用红笔写着三条规则,字迹像被水浸过,晕得发暗:“凌晨三点后接诊,第一,绝不能看患者的眼睛;第二,若患者说‘疼得要挖出来’,立刻递银色镊子,别问;第三,天亮前把诊桌上的小镜子用黑布盖严,漏一点光都不行。”
我当时以为是老医生吓唬新人,笑着把纸折起来塞进白大褂口袋。直到入职第三个夜班,凌晨三点零七分,诊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裹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灌进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玩笑。
“医生,我牙疼。”女人的声音很轻,像贴在耳边说话,却又带着种隔了层东西的闷响。我正低头写前一个病人的病历,笔尖顿了顿——夜班病人本就少,这个点来的,大多是急重症,可她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急切,反而慢悠悠的,像是在念一句台词。
我没抬头,按流程问:“哪颗牙?疼了多久?有没有出血或者肿胀?”手伸到桌对面,等着接她的就诊卡。指尖先碰到的不是硬壳卡片,而是一片冰凉的湿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布料。我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的瞬间突然想起李医生的话,猛地又把目光压下去,落在她递来的“病历本”上——那根本不是医院的病历本,是个用牛皮纸缝的小本子,封面歪歪扭扭写着“林秀”两个字,下面还画了颗牙,线条粗糙得像小孩子的涂鸦。
我硬着头皮翻开,第一页没有个人信息,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不是人,是块半埋在土里的墓碑,碑面上刻着的名字正是“林秀”,生卒年的最后两位数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只有中间的“之墓”两个字清晰得刺眼。而墓碑的右上角,贴着一小块东西,凑近了才看清,是半颗牙齿,牙釉质已经发黑,边缘还缠着一缕干枯的黑发,像长在上面的根。
“你……”我嗓子发紧,刚想问这是什么,手腕突然被人攥住。那只手很冷,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泥,蹭在我白大褂袖口上,留下几道印子。我下意识想挣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上移,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那根本不能算眼睛。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里正慢慢往外渗着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她深色的衣服上,没留下一点痕迹。我浑身的血瞬间凉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耳膜。
“你看了。”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却多了种金属摩擦的涩感,“看了,就得帮我把它取出来。”
她松开我的手腕,缓缓张开嘴。我盯着她的嘴,呼吸都停了——她的口腔里没有舌头,没有牙龈,只有密密麻麻的牙齿,从嘴角一直排到喉咙口,每一颗都泛着青黑色的光,像是用铁铸的。而这些牙齿中间,嵌着一颗不一样的——半颗生锈的牙齿,和照片里墓碑上贴的那半颗一模一样,牙根处的黑发更长,已经钻进了她喉咙深处,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动着。
“疼,”她重复道,声音里终于带了点痛苦,却不是人的痛苦,更像某种东西被拉扯的哀嚎,“疼得要挖出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李医生的第二条规则猛地跳出来。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诊桌下的抽屉前,手指抖得连抽屉拉手都抓不住。抽屉里没别的东西,只有一把银色镊子,镊尖闪着冷光,边缘处有几道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我抓起镊子递过去,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再看她。耳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镊子夹住了什么硬东西。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腐味,比刚才的土腥味更重,呛得我想咳嗽。
“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柔。我松了口气,刚想抬头说句“你可以走了”,手肘却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小镜子。那是我早上忘收起来的,镜面不大,也就巴掌宽,此刻正斜斜地躺在地上,反射着天花板的白光。
我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镜框,目光突然被镜中的画面钉住了。镜子里没有那个叫林秀的女人,只有我自己——穿着白大褂,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可我的嘴里,正嵌着半颗牙齿,和林秀嘴里的那半颗一模一样,牙根处的黑发从我的嘴角垂下来,搭在下巴上,风一吹,轻轻晃了晃。
“该你了。”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还是那种刺骨的冷。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张开嘴,露出和林秀一样密密麻麻的青黑色牙齿。每一颗牙齿都在动,像是有生命,正往我的牙龈深处钻,疼得我浑身发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我才懂,第三条规则盖的不是镜子,是下一个“患者”的脸。林秀当年一定也像我这样,不小心看见了不该看的,然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不是来治病的,是来找人接替她的。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东方的天空透出一点鱼肚白,照在诊桌上,把黑布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手指尖开始变得僵硬,指甲缝里好像也钻进了泥土,带着潮湿的腥气。
诊室门又被推开了,新来的医生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脸上还带着点青涩。她看见我站在桌前,笑着打招呼:“王医生,该换班了吧?昨晚忙不忙?”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张开嘴,感觉那半颗生锈的牙齿正在我的口腔里发烫,牙根处的黑发缠得越来越紧。我的声音变得和林秀一样,轻飘飘的,带着隔了层东西的闷响:“医生,我牙疼,疼得要挖出来。”
小姑娘愣了一下,低头去摸抽屉,想找病历本。她没看见我眼睛里的黑洞,已经开始渗血,也没看见诊桌上的小镜子还露着一角,正反射着她的脸——镜子里的她,嘴角已经开始长出一缕黑发,像一颗种子,正慢慢生根发芽。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摸索着那把银色镊子,突然想起李医生。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变成了某个夜班诊室里的“患者”,等着下一个不小心抬头的医生?
风又从门外灌进来,吹起桌上的黑布,露出小镜子的全貌。镜子里,我的脸和林秀的脸重叠在一起,青黑色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光,黑发从嘴角垂下来,落在白大褂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
天彻底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诊室,落在那串钥匙上。钥匙串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铭牌,上面刻着我的名字——王磊。可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人忘记,就像林秀一样,变成某个牛皮纸本子上的涂鸦,变成墓碑上模糊的字迹,变成下一个夜班医生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纸上,新增的一条规则。
毕竟,市三院的夜班诊室,总得有人守着三条规则,等着下一个“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