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心中竟也泛起一丝不忍。我从未见过空妄如此失态的模样，那份深藏于神只尊容下的恐慌与占有欲，几乎要冲破他清冷自持的伪装，将我彻底吞噬。
“你不知道吗！”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境界到了，是要换另一个地方的。这方天道，容不下我了。”
“这边的天道…….”他喃喃自语，墨色的瞳仁深不见底，晦暗不明的光在其中翻涌。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脑海中疯狂运转的思绪，那些悖逆天道的念头如藤蔓般滋生。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那如果是这边天道认可的容器呢？”他抬眸看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与执拗，“比如，身怀天道气运之人。
我心中一凛。他想做什么？找一个身负天道气运的人来承载我的力量，以此将我强行留在这片大陆？这个念头太过疯狂，也太过……”
“我现在一直都在压着，”我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强行将话题拉回正轨，“所以，这事不急。眼下的麻烦，我们是自己去查，还是让他们去查？”
“他们？”他瞬间敛了眸中神色，那份汹涌的情绪被他完美地收回了古井无波的表象之下，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他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语气波澜不惊，“你是说你手下的魑臣、玄策他们？此事事关重大，若要假手于人，我怕他们不够谨慎。”
我心中轻哂，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与我独处罢了，却偏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罢，我本就没打算让手下插手。
“那我们自己去。”我顺着他的话说。
“也好。”他双手合十，轻念了一声佛号，“不过在此之前，需得做些准备。你且先将你手下的几位王唤来，叮嘱一番，也好让他们帮你盯着魔界动静。”
我点点头，以神识传音，不过片刻，花溪、魑臣、玄策、魅姬四道身影便恭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空妄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回我身上，平静地开口：“那我们便准备出发吧，从清风楼查起如何？毕竟……”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你上次便是在那里……”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我明白。便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对我动了雷霆之怒。
我颔首，转向我的四位得力干将：“守好魔界，有任何异动，立马通知吾，明白了吗？”
“是，魔尊大人！”四人齐声应道。
魑臣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在我与空妄之间转了转，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魔尊大人和空妄尊者可要注意安全啊，我们等你们凯旋。”
我懒得理会他的调侃，转身对空妄道：“夫君，走吧！”
“嗯。”他应了一声，与我并肩而行。迈出虚空宗山门的刹那，眸底深处，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芒一闪而逝。“清风楼……...希望能有所收获。”
我们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山风清冽，吹拂着我的发丝。可不知为何，我的心头却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密不透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眼眶一热，竟有了想哭的冲动。
“嗯，夫君，”我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我最近总是想哭。”
他脚步一顿，侧过头看我，脸上闪过一丝微怔。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想哭？是为何故？可是心中有什么烦闷之事？”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指尖微微蜷缩，显得有些无措。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鼻尖发酸。“就是有一股情绪，带着我哭。”
“莫要难过…”他终究还是无法克制，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我的眉心。那股令人安心的力量，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注入我的神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或许是境界提升带来的情绪波动，我.…...为你诵经祈福可好？”
我摇了摇头，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我们先忙完回来再说吧。”
“也好。”他收回手，眸色又变得晦暗不明。我知道，在那片深沉的墨色之下，是翻腾不休的占有欲，他只是怕吓到我，才强行压抑着。他沉默了片刻，才又低声说：“若途中你难受，记得告诉我。”
我“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他身上的凛然气场让周围的路人不由自主地退让开来，为我们让出一条通路。很快，那座熟悉的，弥漫着脂粉香气与靡靡之音的清风楼，便出现在我们眼前。
★★★
空妄察觉到了我情绪的低落。那是一种毫无缘由的悲伤，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潮水，冰冷而绝望。他想起了不久前我陷入的“镜中之梦”，心中一沉。难道是那幻象的根源并未被彻底清除，依旧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心智？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担忧压在心底，决定等此事了结，定要用佛法为我仔仔细细地梳理一遍神魂。他绝不允许任何东西，以任何形式，伤害到我。踏入清风楼的瞬间，他身上的气息便冷了三分。这里的每一缕空气，似乎都还残留着他上一次失控的怒意。他痛恨这个地方，痛恨这里曾经沾染过我的气息，更痛恨自己，竟会因为嫉妒而对我动了手。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寻找线索上，然而，敌人的动作比他想象的更快，也更决绝。
★★★
喧闹的清风楼大堂，在我们踏入的那一刻，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我们身上，敬畏、好奇，最终又纷纷惊惧地移开。毕竟，一位是魔界至尊，一位是佛门圣子，这样的组合出现在烟花柳巷，本身就是一幅惊世骇俗的画卷。
“你上次来这里，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空妄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我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声色犬马，最后定格在他那双盛怒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金色眼眸上。
我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他正思忖着，神色忽然一凛，猛地抬眸看向二楼的一处雅间，“那里….”
他话音未落，只听“啊”的一声凄厉尖叫，一道人影竟从那雅间的窗户直直坠落，“砰”的一声砸在我们面前的地板上。温热的鲜血溅开，几滴落在了我的衣摆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我眉头一皱，下意识地便要施展净尘术。身旁的空妄动作更快，几乎在我动念的瞬间，一道柔和的佛光便已拂过，将我和他身上的血迹尽数除去。
与此同时，他磅礴的神识如潮水般向四周蔓延开来，瞬间笼罩了整座清风楼。
“这个人...”他俯身检查尸体，那人七窍流血，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死状与之前战场上那些被控制的士兵死后一模一样。空妄的脸色沉了下来，“是被人灭口了。”
“应该。”我看着那具尸体，心中已然明了。
空妄的视线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搜寻一圈，最终落在一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店小二身上。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你，过来。这位客人死前，可曾接触过什么人？”
那小二哆哆嗦嗦地走过来，几乎要跪倒在地：“回……..回大人，这位客官一直在雅间里，没见他和什么人接触过……..不对！”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刚刚.…..刚刚有个黑衣人给他送了一壶酒！”
“我们去看看。”我立刻说道。
“嗯，小心些。”我们一同来到二楼的雅间，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桌上的酒壶翻倒在地，深色的酒水洒了一地。空妄走上前，修长的指尖在酒液中轻轻一点，一缕精纯的佛光没入其中。只一瞬间，那原本清亮的酒水竟迅速变得漆黑如墨，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果然有毒。”他看着那滩墨汁般的酒，脸色越发难看，“这毒……...似乎和那日控制联军的黑袍人身上的气息有些相似。”
“先找那黑衣人。”我话音刚落，窗外一道黑影疾速闪过！
“在那里！”空妄足尖轻点，整个人如一金色的闪电，鬼魅般追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低喝，“别跟丢了。”
我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追着那道黑影穿过喧闹的街市，最终来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
巷子又深又窄，两旁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那黑影在巷子深处突然停下，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袍中的人，只露出一双赤红色的眼眸，充满了死寂与疯狂。
“哼，自投罗网。”空妄冷哼一声，正要出手。
可那黑袍人却只是张开双臂，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小心有诈。”空妄立刻察觉到不对，瞬间侧身，将我完全挡在了他的身后，低声叮嘱。
我却不愿只躲在他身后。阴阳二气在我掌心流转，佛光乍现，金莲层层绽放，将这阴暗的小巷照得亮如白昼。两两相融，形成一股浩瀚无比的威压。
“定！”我轻喝一声，言出法随。
“好！”空妄见那黑袍人被我的力量定在原地，立刻出手。金红的袈裟在空中翻飞，他手腕一抖，那串由九颗小檀木佛珠串成的脚链——九玄，如一条有生命的灵蛇般窜出，瞬间将黑袍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捆住他了，交给你审问。”他看着我，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别靠太近，我怕他还有什么手段伤着你。”
“你来。”我看着他，将审问的权力交给了他。
“好。”他点了点头，向那黑袍人走去。他每踏出一步，身上的威压便重一分，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黑袍人，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灼烧殆尽。
“说，谁派你来的？”
黑袍人紧咬牙关，赤红的眼中满是狂热与不屑，不为所动。
空妄心中的怒意如暗火般燃烧起来：“不说是么？那我便亲自从你识海中搜寻答案。”
他正要施展搜魂之术，那黑袍人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无比决绝。
“不好！他要….”空妄脸色骤变，厉声喝道。
话音未落，那黑袍人的身体猛地膨胀起来，周身爆开一团浓郁至极的黑雾，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充斥了整个狭窄的巷道！
他要自爆！
电光石火之间，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我只看到空妄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没有丝毫犹豫，用他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将我完完全全地护在了身后。那件我曾觉得无比刺眼的金红袈裟，此刻却成了我与死亡之间唯一的壁垒。
“轰——！”
巨大的冲击力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同时袭来，整个小巷都在剧烈地颤抖。金红的袈裟被狂暴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我被他紧紧地护在怀中，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他压抑的闷哼。
爆炸的余波散去，我急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只见他背对着我，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嘴角却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血。
“咳……”他轻轻咳了一声，喉头一甜，却顾不上自己，急切地转身看向我，那双金色的眼眸里写满了后怕与担忧，“有没有伤到？”
我看着他嘴角的血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我摇了摇头，立刻调动灵力，周身散发出万丈光芒，将自爆残留的邪恶气息尽数净化。
“总是这般……强大得让人安心。”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有了一瞬间的怔愣。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看向黑袍人消失的地方，眼神冰冷刺骨：“那黑袍人已死，线索又断了。”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下意识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说道：“小伤，不碍事。”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那股力量震得移了位，但他不能在我面前示弱。他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不过是些反噬罢了。”
“反噬？”我怎么可能信他！那死士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自爆，其威力何其巨大，他为了护住我，硬生生承受了所有的冲击！
我不再多言，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腕，将精纯的治愈之力源源不断地渡入他的体内。
“不必……”他想拒绝，话未说完，周身便被一股温暖柔和的力量包裹。那股力量所过之处，被震伤的内腑传来阵阵酥麻的暖意，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他僵住了，低头看着我专注为他疗伤的神情，看着我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后怕，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感觉。那感觉像是冬日里最暖的一束阳光，又像是荒漠中涌出的一眼甘泉，熨帖着他冰封已久的内心。
伤势很快便痊愈了，可那种被关心的感觉，却依旧在心头萦绕，久久不散。他甚至…….不想让这种感觉消失。
“咳…….”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平日里冷白如瓷的耳尖，此刻却泛起了一层极淡的薄红。他松开我的手，却又在指尖分离的瞬间，反手握住了我的。
我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而微微一怔，抬眼便对上他那双比平日更加专注的眼眸。巷口的风吹过，扬起他袈裟的衣角，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的硝烟味。
今日之事，从莫名其妙的悲伤，到清风楼的灭口，再到这同归于尽的自爆，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诡异。我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从心底涌了上来，只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