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内的死寂,如同厚重的裹尸布,层层叠叠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浓烈的血腥味、蛋白质烧焦的糊味、腐蚀性液体的刺鼻酸味,以及那难以名状的、来自“神骸”的腐朽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几乎能凝结出实体的绝望氛围。破碎的仪器残骸、飞溅的组织液、以及那两具形态各异却同样狰狞的非人尸骸,共同构成了一幅亵渎生命的末日图景。
克莱茵将最后一口烟吸尽,灼热的烟蒂在指尖发出细微的“呲”声,被他随手弹开,在粘稠的地面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迅速熄灭。他看了一眼肩上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的方城,又瞥了一眼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威尔逊,扯了扯嘴角,试图用惯常的玩世不恭来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重:
“喂,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那儿了。搭把手,把这死沉死沉的家伙弄上去。这鬼地方,多待一秒钟都折寿。”
威尔逊从对那苍白人形残骸的审视中收回目光,蓝色的眼眸中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悸。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走上前,与克莱茵一左一右,将方城的手臂架在各自肩上。方城的身体软绵绵的,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两人身上,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两人架着方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狼藉的地面,走向那个隐藏在角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垂直电梯井。克莱茵率先将方城小心地送入那狭小的升降平台,然后对威尔逊使了个眼色:“你先上,接应一下。我断后,看看还有没有‘惊喜’。”
威尔逊会意,敏捷地跃入电梯。简易的升降装置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带着他,缓缓向上攀升,很快消失在黑暗的通道口。
克莱茵独自留在了一片死寂的实验室中。他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仔细地扫过整个空间。他的视线在那破碎的培养舱、那瘫软的巨蛇残躯、尤其是那个头颅被砸成烂泥的苍白人形上停留了最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记忆着每一个细节,分析着每一处不寻常的痕迹。直到确认再无异动,他才转身,利落地攀上梯子,身影没入上方的黑暗。
……
上层,通往黄金大厅的隐蔽出口附近。
赵风婷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阴影里。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精致的晚礼服裙摆沾染了不知从何处蹭到的污渍,她却浑然不觉。那双总是带着温柔或狡黠光芒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和恐惧,死死地盯着地板上那块刚刚闭合的暗门。每一次下面传来细微的声响——哪怕是金属摩擦的“嘎吱”声,或是隐约的震动——都会让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一颤。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贝芙丽被她强行劝回房间休息,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守在这里,独自承受着这份未知的恐惧。
“咔哒。”
一声轻响,暗门从内部被推开。
赵风婷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目光死死锁住洞口。
首先钻出来的,是威尔逊。他拍了拍沾上灰尘的衣角,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威尔逊先生!”赵风婷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她急切地问道,“下面……情况怎么样?方城呢?他是不是在下面?”她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威尔逊身后的洞口,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威尔逊站直身体,看向赵风婷。当他的目光触及她那双写满担忧和恐惧的眼睛时,微微顿了一下。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沉重:“他在下面。你的……骑士,很强大。”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强大到……超乎想象。”
赵风婷的瞳孔骤然收缩!威尔逊的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最后的侥幸心理!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他又……变成那个样子了?是不是?!就像……就像上次那样?”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方城那双冰冷、非人的金色竖瞳,以及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气息。
威尔逊看着她的反应,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下方那令人心悸的一幕,然后缓缓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余悸:“说实话……刚才下面那个状态的他,确实……让我也感到了压力。”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击垮了赵风婷强装的镇定。她再也顾不上礼仪,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威尔逊,声音带着哭腔:“让我下去!我必须下去!只有我能让他安静下来!只有我的歌声……”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向那幽深的洞口。
就在她几乎要跳下去的瞬间——
“嗡……”
下方传来升降装置运行的微弱嗡鸣声。暗门再次打开,简易平台缓缓升起。平台上,克莱茵正半蹲着,将依旧昏迷的方城小心翼翼地扶起。方城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非人威压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重伤后的虚弱。
看到方城虽然昏迷却“正常”的状态,赵风婷猛地停住了脚步,悬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了一半,但随即,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失落、酸楚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踉跄了一下,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才勉强站稳。
威尔逊和克莱茵合力将方城从平台里抬出来,平放在相对干净的地毯上。赵风婷立刻扑到方城身边,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确认他只是脱力昏迷后,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但这一次,不是庆幸的泪水,而是充满了复杂难言的痛苦。
威尔逊默默走到一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似乎能暂时驱散鼻腔里残留的地下室的腥臭和心头的凝重。他靠在墙上,看着跪坐在方城身边、肩膀微微抽动的赵风婷,突然开口,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有些飘忽:
“你在害怕。”
这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赵风婷的抽泣声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否认,只是将脸埋得更深,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地毯。
威尔逊吐出一口烟圈,继续用那种穿透人心的平淡语气说道:“你害怕自己……会被取代。害怕当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强到不再需要你那‘特殊’的歌声来安抚时,你就会失去留在他身边的唯一价值,变成一个真正的……累赘。”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赵风婷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是啊,累赘……每次战斗,她都只能躲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他在生死边缘挣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比任何伤痛都更让她痛苦。
“那位美丽的小姐,”威尔逊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自我否定,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如果你说完了,或许可以听我说两句。”
赵风婷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向阴影中那个金发男子。
“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威尔逊弹了弹烟灰,“下面的时候,他并非自行平静下来的。是克莱茵,播放了一段录音——你的歌声录音。正是那段录音,将他……从那个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看向赵风婷,蓝色的眼眸在烟雾后显得格外深邃,“所以,你依然是唯一的‘钥匙’。至少目前是。”
赵风婷怔住了,这个消息让她死寂的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威尔逊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残酷的直白:“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累赘’这个想法?是谁告诉你,留在一个人身边,必须要有对等的‘价值’或‘力量’?是谁定义了你必须成为他的盾牌或利剑,才有资格站在他身旁?”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锐利地直视着赵风婷的眼睛:“你看他的眼神,你看他看你的眼神。那里面有什么?有衡量价值的秤杆吗?有计算得失的算盘吗?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和……依赖。你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武器或工具。你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灯塔,是他在迷失于狂暴力量时,能够拽着他回归人性的……那道最纤细、却也最坚韧的‘锚’。”
“这无关强弱,只关乎……存在本身。”威尔逊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只要你在那里,对他而言,就是整个世界。所以,别再自作聪明地去定义自己是不是‘累赘’了。那是对他选择的最大的不尊重。”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赵风婷的脑海中炸响。她呆呆地看着威尔逊,又缓缓低下头,看着方城即使昏迷中依旧微微蹙起、仿佛在承受某种痛苦的眉头。真的是……这样吗?自己存在的意义,并非在于能帮他抵挡多少攻击,而仅仅在于……“存在”本身?
就在这时,克莱茵处理好了下面的手尾,也从电梯井里爬了出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一眼就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赵风婷和躺在地上的方城,还有旁边正在“布道”的威尔逊。他脸上立刻露出了那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大声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
“哟哟哟!这是怎么了?又在这儿演什么苦情戏呢?我说威尔逊,你可别把我家风婷妹子带坏了啊!”他几步走过来,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行了行了,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我跟你说,下面那场面,啧啧,绝对能上年度惊悚片top10!不过都被咱们方城大佬一个人摆平了!走走走,餐厅肯定还有好吃的,我请客,咱们得好好庆祝一下,又干掉了一个神!虽然是残次品,但说出去也够唬人的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揽住威尔逊的肩膀,半推半拽地把他往餐厅方向带,同时对赵风婷挤了挤眼睛:“风婷啊,看好你家这位,我们先去扫荡一圈,给你们留点好的!”
威尔逊无奈地看了克莱茵一眼,摇了摇头,但还是顺从地被他拉着走了。临走前,他回头看了赵风婷一眼,目光深邃,仿佛在说:“记住我的话。”
克莱茵和威尔逊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赵风婷缓缓地、缓缓地坐了下来,就坐在方城身边的地毯上。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易碎品般,轻轻握住了方城冰凉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指关节处有一些细小的伤痕和老茧。她就这么静静地握着,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透过皮肤传来。
眼泪已经止住了。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方城沉睡的侧脸。威尔逊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锚点……吗?她真的……可以吗?
不再去思考力量的对等,不再去担忧未来的险阻,只是单纯地、坚定地……存在于此。陪伴着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萌发的幼芽,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她紧紧握住了方城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和决心,传递到他的灵魂深处。
窗外,是漆黑的无尽海面,和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轮渡破开波浪,向着未知的航程继续前行。而在这艘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疯狂的巨轮一角,一个女孩静静地守护着她的骑士,在绝望的废墟之上,小心翼翼地,重建着名为“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