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帝国,其带来的变化在京城街头巷尾已可见端倪。市集货殖流通更显有序,漕运码头的胥吏盘剥大为减少,就连茶馆酒肆间,百姓议论赋税时也少了往日的怨怼,多了几分对“睿国夫人”与“摄政王”的模糊称许。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萌发。
然而,权力的顶峰,从未有过真正的风平浪静。
摄政王府书房内,慕容翊正与几位心腹重臣商议《币制统一疏》的推行细则。此疏由沈玲珑主笔,旨在废黜各地繁杂的私铸钱币,确立官铸银币与铜钱的标准,统一币值,以利商贸,稳固金融。此举触及的利益,比之漕运、盐政更为深广,牵动着无数地方豪强与旧有金融网络的命脉。
“……关键在于,如何确保旧币兑换新币的公允,以及防止在推行期间,有人囤积居奇,扰乱市场。”沈玲珑立于巨大的帝国舆图前,指尖划过几条主要的商路干线,声音清晰冷静。她今日未着诰命服饰,仅是一身月白常服,乌发简绾,却自有一股执掌乾坤的沉稳气度。
慕容翊坐于主位,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倚重。“户部与审计司需联合拟定详尽的兑换章程与监督机制。各地常平仓需储备足量粮帛,以备平抑因币制变动可能引发的物价波动。”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定鼎之力,“此事,由睿国夫人总揽,六部协理,若有阳奉阴违、借机生事者,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臣等领命。”几位大臣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议事持续至午后方散。众人退去后,书房内只剩下慕容翊与沈玲珑二人。
慕容翊揉了揉眉心,连日操劳,加之旧伤时而反复,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抬眼,见沈玲珑正低头整理案上的文书,侧脸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宁静。
“用过午膳再走。”他开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关切?
沈玲珑动作微顿,抬眸看他一眼,没有拒绝:“是。”
简单的饭食很快送来,摆在书房一侧的紫檀圆桌上。两人对坐,沉默地用膳。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历经风雨后沉淀下来的默契与安宁。
“王爷肩伤近日可还发作?”沈玲珑放下银箸,轻声问道。她注意到他用膳时,左臂动作比右臂略显迟缓。
“无妨。”慕容翊淡淡道,给她夹了一箸她平日喜食的清淡小菜,“倒是你,清减了不少。新政虽重,亦需顾惜自身。”
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直白的关心。
沈玲珑看着碗中的菜,心中微暖,低声道:“谢王爷关心,玲珑省得。”
就在这时,玄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信,脸色凝重。
慕容翊放下筷子:“讲。”
“王爷,夫人。”玄七躬身,“刚收到北境密报,边境榷场(互市市场)近日出现大量做工精良、成色却略低于官铸的仿制银币,流通甚广,已引起部分商贾疑虑。经查,这批银币的源头,似乎与……江南几个已被我们盯上的、与前朝余孽有牵连的世家有关。”
仿制银币!在新币尚未全面推行之际,竟已有人开始伪造,并选择在敏感的边境榷场投放!
沈玲珑与慕容翊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这绝非简单的牟利,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币制改革的狙击!意在制造混乱,打击新币信誉,甚至可能借此挑起边贸争端!
“果然按捺不住了。”慕容翊冷笑一声,眼中厉色重现,“看来,上次的清洗,还未让他们彻底死心。”
沈玲珑沉吟道:“他们选择在榷场动手,一是利用边境往来复杂,易于隐藏;二则是想试探朝廷反应,若处理不当,恐影响与北狄刚刚缓和的关系。此事,需速战速决,既要雷霆打击伪造者,又需稳妥安抚边贸,不能引起大的动荡。”
“你意如何?”慕容翊看向她。
“双管齐下。”沈玲珑思路清晰,“明面上,请王爷下令,由北境驻军与地方官府联手,严查榷场,收缴伪币,追查源头,公审首恶,以儆效尤。暗地里,审计司需立刻介入,核查与那几家世家有关的所有资金往来与矿产采购记录,切断其原料与资金链。同时,可派遣得力干员,携官铸新币样本,前往榷场宣讲,稳定商贾之心。”
“可。”慕容翊当即拍板,“玄七,传令北境,按夫人所言行事。另,通知暗卫,对江南那几家,给本王盯死了,搜集所有罪证,待时机成熟,连根拔起!”
“是!”玄七领命,迅速离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但方才那片刻的宁和已被打破,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慕容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苍翠的松柏,背影挺拔却透着孤峭。“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声音低沉,“这盛世之下的暗流,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令人防不胜防。”
沈玲珑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但只要根基稳固,方向不移,纵有暗流,亦只能徒劳冲刷。”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源自内心信念的力量,“王爷在朝堂执掌乾坤,玲珑于账目间厘清经纬,我们各司其职,何惧魑魅魍魉?”
慕容翊侧首,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侧颜,心中那因阴谋而泛起的躁意,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缓缓道:“你说得对。”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光洁的地面上,靠得极近,仿佛融为一体。
片刻后,沈玲珑告辞离去,她需要立刻返回审计司,部署对江南世家的秘密审计。
慕容翊独自留在书房,指间摩挲着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装着温经散寒药材的锦囊,目光深沉。
新的挑战已然来临,但他知道,他并非孤身一人。
而在那繁华帝都的深处,另一场风暴,也正悄然酝酿。某个隐秘的宅院内,几名衣着普通、眼神却精亮的中年人正在密谈。
“……北境之事,不过投石问路。慕容翊和那沈氏反应如此之快,果然棘手。”
“无妨,币制改革牵扯亿万民生,绝非易事。我们在朝中的人,虽折损大半,但根基尚存。只要寻得时机,必能使其功亏一篑!”
“听说……那位睿国夫人,与摄政王之间,似乎并非简单的君臣之谊?或许,可以从此处着手……”
“慎言!此事关乎重大,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
低语声渐渐沉寂下去,唯有窗外蝉鸣,依旧聒噪,预示着这个看似步入正轨的帝国,其下的暗礁,才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