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涩低垂的天穹,笼罩着整个刺史衙门。
庭院里铺地的青石板,被干冷的晨风,吸尽最后一点润泽,显出一种粗粝的灰白。
天光透过高窗上的明瓦,吝啬地筛下几缕,非但未能驱散大堂内的幽暗,反在粗大梁柱间,投下道道阴影,将空间切割得愈发深邃。
紫铜炭盆里,上等的银骨炭烧得通红。
然暖意刚一升腾,便被冰冷的墙壁、地砖,贪婪吸走,只余一团橘红。
橘红映照着陈行范的绯色官袍,薄薄的覆上一层浮动的微光。
陈行范坐在紫檀圈椅上,背脊僵挺,拇指反复摩挲着犀角杯,若有所思。
杯中空置,他的目光也空悬的落在堂中,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上。
那烟雾形状变化莫测,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脸。
下首的录事参军陈璠,一身深青官袍,几乎隐没在堂柱的阴影里,双手拢在袖中,观察着陈行范的神态。
陈璠被叫来已有半刻,却不见任何吩咐,不免有些心急。
他想好了试探的由头,开口道:
“明公,那些来衙门告状的商贾、百姓,已渐平息。
苏千誉行事太嚣张,实在可恨。”
陈行范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皮未抬,喉间逸出一声极低的“嗯”。
尾音沉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听不出深浅。
陈璠略作停顿,斟酌了一下措辞,忌惮、凝重,道:
“顾非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怪人。
害得咱们谋划落空,真该死啊。
若非我们及时得到消息,除掉段琪、郑禹、赵主簿,凭苏千誉的手段,他们许就交代了。
昨日,她又去关市闹了一通,非要做什么便民详册。
不过,听录事参军描述,应该无碍。
此女阴险狡诈,难缠的很。
我始终认为黄氏的坭兴陶,在北防无法存活,是她的手笔。
那些我们以为天衣无缝的障眼法,在她与顾非真眼中,就像欲盖弥彰的破绽。
太可怕了。”
“可惜......”陈行范终于开口,将犀角杯轻轻置于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怅然道:
“她重塑行商的规矩,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是个难得的辅佐之才,却不为我所用。
实乃天意。”
言罢,他目光抬起,身体微微后仰,靠进宽大的椅背。
阴影顿时笼罩了陈行范半边面容,唯留一双眼,闪烁着幽微难测的光。
陈璠拢在袖中的指尖,不易察觉地紧了几分,声音添了几分沉凝,道:
“明公,此女不除,必成心腹大患。不能再等了。”
“等?”陈行范冷冷地截断,语气平静得近乎刻板,道:
“你看我是在等吗?
她死了,李隆基还会再派人来。
我们杀得过来吗?”
“那......”陈璠急躁的叹道:
“那也不能任由她肆意妄为啊。
让雟州的富贵通途,变成咱们的催命符、埋骨地啊。”
陈行范站起身,踱至紧闭的雕花长窗前,负手而立。
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树枯枝嶙峋,直刺天空,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陈行范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夹杂着一种苍凉与决然,道:
“苏千誉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
雟州终究不是西江。
岭南才是本府的根基。
那里有本府经营多年的盐铁船队,有可用的兵马,足以撑起一番天地。
本府不欲困守此。”
陈璠眼中爆射出惊骇,与迟疑的精光。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道:
“您......您是说回去割据?
您受皇命担任刺史,若擅离职守,必落下把柄。
岂不是给了苏千誉、洛阳那边处置您的机会吗?
雟州基业虽败,但是否真到了不可挽回的绝境?”
陈行范踱回座位,重新坐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更漏催人。
“未至绝境?”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叩击扶手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定音之锤,“待到绝境就晚了。陈璠!”
“卑职在!”陈璠躬身待命。
“杀了她。”
陈行范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深潭下潜藏的恶蛟,每个字都浸着彻骨的凶意。
“此言,在下不解。”
雟州关市西侧,酒肆的二楼雅室内,林达坐于案前,警惕之色凝于眉宇。
他觉得眼前的女郎,与昨日大相径庭。
昨夜,策反王胥后,安禄山也带来了好消息:
林达确实为落魄在外的吐蕃贵族。
次日,苏千誉说到做到,再到关市,热情宴请林达。
她挑挑眉,迎着林达的注视,指尖随意点着案几上的一卷药材图鉴,声音清泠的再次重复一边方才的话:
“铁皮石斛是十分宝贵的药材,吐蕃稀缺。
我有上等货源,若直供王庭,价值至少翻十倍。
只是寻常商人,恐怕力有未逮。
而您的身份,在旧部仍有根基,压得住沿途豺狼,最适合接下这个合作。”
林达抿了一口酒,嘴角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但很快被苏千誉洞悉一切的目光烫到。
他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身子后仰,肩膀微微绷紧,道:
“娘子怕是高看在下了。
在下不过一介漂泊之人,贵人、根基之说无从谈起。
您找别人吧。”
他语速不疾不徐,否认得干净利落,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谬的误会。
苏千誉执壶,将酒注入林达杯中,笑道:
“朗达·贡布家族,烙印在骨血里的东西,不会被粗布麻衣遮住。”
林达瞳孔骤缩,指骨捏得发白。
苏千誉继续语气平淡,如叙闲篇:
“三年前,吐蕃内乱。
雪山之鹰贡布家族陨落,嫡系长子朗达·贡布,被逐出王庭。
刺史陈行范用你,只因你残留的人脉,能为他所用。
他要借你的身份,将大唐的金子,铸成射向大唐的暗箭。而你……”
苏千誉骤然抬眼,目光如电直刺朗达·贡布,道:
“想借刺史的船,载你重归雪域,洗刷家族之耻,对吗?”
朗达喉结滚动,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困兽濒死的喘息。
他猛地攥拳,“你是什么人?”
苏千誉声音陡然压低,字字如重锤砸落,道:
“助你重掌贡布荣光的人,也是唯一能让你免成弃子的人。
你以为陈行范答应你的会兑现?
与他为谋,等待你的只有断头。”
“你是苏千誉?”朗达·贡布见对方没有否认,登时如遭雷击,手背青筋暴起,几乎捏碎酒杯,
“我凭什么信你?”
苏千誉飒爽一笑,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朗达·贡布,道:
“首先,你没有资格质疑我的承诺。
其次,你能立刻念出我的名字,不就说明我值得相信吗?
我可带你去洛阳面圣,让你堂堂正正,得到重回吐蕃,重新光复家族的机会。
我提醒你一下,你忽视了一个重要情势。
陈行范是叛贼。
大唐天子绝不容他祸乱一方。
他所为所想,简直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你尚未回到吐蕃,便成了大唐要剿杀的贼子,孰轻孰重?
何况与贼谋皮,必有内讧。
他给你的,只能是裹蜜的砒霜。”
寒风猛扑窗棂,呜咽声陡厉。
良久,朗达·贡布松开紧握的拳,掌心赫然印着四道深紫血痕。
他眼底惊涛渐平,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沙哑开口:
“说说你的要求。”
苏千誉期待道:
“陈行范的黄金,给了吐蕃哪位权贵或赞普,欲如何内外勾结?
凡你所知,悉数供出。”
朗达·贡布嗤笑道:
“三年前,我的族人见过你们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不愿相助。
为何三年后就会转变?”
苏千誉莞尔道:
“当年,吐蕃主动派使团向大唐示好,双方停战。
圣人当然不会理会你们。
可现在,吐蕃朝廷的掌权之人,欲与大唐的反贼狼狈为奸,局势将大不相同。
你助友邦抵御内忧外患有功,必会得到大唐的青睐。
丧家之犬与友邦托举这两个身份,哪个更能让你有谈判的资格,你应该很清楚。”
朗达·贡布眯起眼,沉吟道:“若不依你呢?”
苏千誉潇洒的耸耸肩,云淡风轻道:
“那此刻起,我们是敌非友。
我已掌握你走私的证据,会立刻将你抓捕定罪,斩杀。
你猜陈行范会救你,还是杀你?”
朗达·贡布长出口气,怆然一笑,似在自嘲,道:
“一个时辰前,陈行范送来一尊藏金的瓷佛像,里面有一封勾结吐蕃权贵的密信。
我们午后要动身通关。
瓷佛申报为宗教赠礼,是唐蕃和平的象征,边军不敢轻易损毁查验。
此前多次密信,皆是如此传递。
你可当场扣留。
我做你的证人,你须保我安全。”
苏千誉凝视着对方,挥手要来纸笔,摆到朗达·贡布的眼前,下颌一抬,幽幽道:
“我想,你应该非常清楚密信里写了什么。写来我看看。”
朗达·贡布皱眉,有些不满,道:
“确实有密信,我没有骗你。
但那是陈行范亲笔书写封存,只是告知我会藏在瓷佛内,我不能随意查看。我不知信中详情,无法写出。”
苏千誉笑如深潭微澜,努努嘴道:
“我信你。
不信陈行范。
若瓷佛内没有密信,会给陈行范留下构陷、拿捏我的把柄。
所以,为保万无一失,你先将自己,与陈行范的所作所为写出,签字画押。
至于密信内容.....
曾为吐蕃一等权贵的你,比我更明白如何下笔,如何勾连。
不要让我失望。
信任只有一次。”
朗达·贡布面色沉沉,缓缓握笔,笔尖悬于纸上,迟迟不落。
他嘴唇微动,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苏千誉向椅背闲闲一靠,伸出食指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一副不容商榷之态,道:
“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