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已定,朝廷封赏已下,再翻旧账,于谁都没有好处。
孙坚的后背立刻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酒意也醒了大半。
他明白了朱儁的言外之意。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情绪,恭声道:“多谢将军提点,坚……明白了。”
朱儁满意地点点头,又换回轻松的语气,拍了拍他的手臂:“明白就好!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当尽兴而归!长沙那边,前任太守张咨……哼,留下的摊子可不怎么好,你有得忙了!”
说完,便笑着转身重回热闹的宴席。
孙坚站在原地,周围的喧嚣仿佛一下子隔得很远。
朱儁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口装着疑虑的箱子。
那冰冷的玉佩似乎在他怀中发烫。
他默默走回席间,依旧与人谈笑饮酒,但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庆功宴何时结束,他又是如何回到自己营帐的,都有些模糊不清。
屏退左右,独处之时,孙坚才从贴身处,缓缓取出了那枚玉佩。
帐内灯火通明,玉佩在他掌心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上面的云纹雕刻极其精美,绝非普通匠人所能为。
那质地、那工艺,分明是南阳本地乃至更高层次的士族豪门才可能拥有的器物。
一个黄巾贼酋,如何会贴身珍藏此物?还临死喊着“我是……黄……”?
莫非是南阳的黄姓士族?
朱儁的暗示……“不必深究”……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他心中清晰起来:他杀的那个年轻人,很可能根本不是什么黄巾贼酋!
而是某个可能参与平叛,甚至可能是世家子弟出身的低级军官!
或许是有其他缘由混入了黄巾军?却被他误以为是黄巾将领而阵斩了!
这……这是误杀!错杀了好人!错杀了一位同袍!甚至可能是一位有背景的年轻才俊!
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孙坚的脊梁骨窜上头顶!
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功勋、荣耀、太守之位、侯爵之封……
这一切耀眼的光环之下,竟然可能沾染着如此不堪无法对外人言的污点!
他几乎想要立刻去找朱儁问个明白,或者去查清那年轻人的真实身份。
但旋即,朱儁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既已过去,便不必深究。于你,于大局,皆无益处。”
是啊,如何深究?
难道要上书朝廷,说自己误杀了有功之臣?
那刚刚到手的太守之位和侯爵封号还要不要?
朱儁将军又会如何看?
朝廷又会如何想?
恐怕不仅功劳尽失,还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甚至可能被政敌抓住把柄,万劫不复!
乱世之中,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利益,是大局。
孙坚颓然坐倒在案前,看着那枚玉佩,久久无语。
灯光下,他刚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深刻的挣扎和疲惫。
那是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沉重心理负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用绢布包好,再次放入怀中最隐秘的夹袋深处。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份扬名时的纯粹豪情,或许从此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阴影。
数日后,赴任的队伍准备启程。
孙坚辞别了朱儁及一众同僚。
程普、黄盖、韩当、祖茂等部将率领着经过补充和休整规模已扩至近两千人的部曲,精神抖擞,护卫在前后。
孙坚骑在骏马之上,回头望了一眼依旧被围困的宛城,以及那座给他带来无上荣光却也留下沉重阴影的大营。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南方。
前往长沙的路,就在脚下。
前程似锦,一方诸侯的生涯即将开始。
阳光照耀在他崭新的官袍和太守印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但无人能看到,在那光芒之下,他胸膛内贴近心口的位置,那枚冰冷的玉佩,却像一个无声的诅咒,一个沉重的负担,伴随着他每一次心跳,提醒着他那段无法释怀的过往。
他挥动马鞭,声音听不出丝毫异常:
“出发!”
队伍旌旗招展,向着长沙郡的方向,迤逦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