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行政工具人”测试的余毒尚未散去,那种灵魂被格式化的冰冷虚无感依旧缠绕不去。号舍内的寒意更甚,仿佛能冻结流淌的血液和残存的思维。手腕的钝痛在短暂的麻木后,再次以更顽固的姿态宣告它的存在,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像是在撞击一块腐朽的木头。
食物早已耗尽,最后一点硬饼碎屑在昨日就已舔舐干净。腹中的饥饿从最初的灼烧感,转变为一种空洞的、令人心悸的虚弱,伴随着阵阵头晕目眩。胥吏分发下来的所谓“餐食”,不过是几块颜色可疑、散发着更加浓烈酸馊气味的不知名饼块,和一小碗浑浊冰冷的、漂着几点油花的所谓“菜汤”。
陆仁强忍着恶心,用左手掰了一小块饼塞进嘴里。那饼入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粘腻和酸败,混合着明显的霉味。他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胃里立刻泛起一阵剧烈的痉挛。那碗“汤”他只看了一眼,便推到角落,再不敢碰。
号舍外,死寂中开始夹杂着更多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呕吐声。显然,并非只有他一人对这份“恩赐”感到绝望。
就在这时,斜对面不远的一间号舍,突然传来一阵异常剧烈、撕心裂肺的干呕声,紧接着是身体重重撞击号舍木板的声音,随后,一切声响戛然而止,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过了一会儿,才有胥吏骂骂咧咧地过去查看。短暂的寂静后,是一声惊惧的叫骂:“操!没气了!快拖走!”
一阵拖拽重物的摩擦声,伴随着胥吏压抑的抱怨:“…娘的…又是吃坏了…这天气…啧…”
“腐食中毒”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所有尚存意识的考生耳中,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恐惧。原来那发馊的饼块,真的能杀人于无形!一种兔死狐悲的绝望感如同瘟疫般在甬道里蔓延开来。
陆仁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刚才强行咽下的那口饼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炭火,在他胃里灼烧。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吐出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死亡,原来离得如此之近,不是累死、冻死,而是以这样一种卑微、肮脏、毫无价值的方式。
就在这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极端恐惧和生理极度不适中,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考试的试卷,如同催命符一般,被递了进来。
经史时务策 五道。
展开试卷的瞬间,陆仁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纸。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题目上:
“《春秋》大一统,尊王攘夷。今北虏南倭,边患频仍,当如何秉承《春秋》之义,靖边安邦?” (以经义框定现实对策,意识形态先行)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则民有聚众哗变、抗粮抗税者,此乃重民乎?抑或危社稷乎?当如何处置,方合圣贤本意?” (设置理论陷阱,考验对“民本”边界的理解)
“太祖高皇帝立法垂宪,永为准则。然时移世易,或有律条与现今民情政事稍有不协之处,当如何秉持‘法祖’之训,又使政务得宜?” (探讨“法祖”与“变通”的敏感界限)
“格物之术,可知矣。然则‘奇技淫巧’惑乱人心,耗损民力,甚至可能动摇国本(如前宋之火器)。当如何引导‘格物’,使其合乎‘正心诚意’之旨,而不堕入邪途?” (直接针对陆仁的核心领域,进行意识形态规训)
“黄河水患,千古难题。或言堵,或言疏,或言迁都避之。然究其根本,乃天道失常,抑或人事不修?弭灾之道,重在修德乎?抑或重在工程乎?” (将技术问题上升至“天道”“德政”层面进行哲学拷问)
每一道题,都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钳子,不仅要榨干你最后一点脑力,更要精准地测量你的思想是否完全符合帝国设定的模具。这是最后的、也是最严厉的意识形态合规审查。
胃里的翻腾更加剧烈,腐食带来的恶心感和轻微绞痛持续干扰着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手腕的剧痛、身体的冰冷、大脑的空白、对死亡的恐惧……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趴在冰冷的书案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大滴大滴地落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蜂鸣不止。
放弃吗?
就这样倒下去,像斜对面那个倒霉的家伙一样被拖出去?
不。
格物的火种还未燃起,商会的耻辱还未洗刷,母亲的期望……丫丫的眼神……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狠劲,从几乎熄灭的心灰深处挣扎着冒出来。
他用左手死死掐住自己右手手腕的伤处,剧烈的疼痛瞬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暂时压下了胃里的不适和眩晕。他颤抖着,再次提起笔。
笔尖如同千钧重。
第一策: 他强忍不适,引《春秋》“夷夏之辨”,强调“内修德政”为根本(政治正确),但必须辅以“外严武备”(实际需求)。提出“固边墙(水泥)、精火器、实屯田、抚顺夷”的具体方略,但每一句都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尊王攘夷”、“怀柔远人”的经义外衣之下。写得艰难无比,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因克制颤抖而显得扭曲。
第二策: 这是一道致命的陷阱题。他先高度肯定“民贵”思想,随即笔锋一转,强调“民贵”非“民粹”,抗粮抗税乃“刁民作乱”,严重危害社稷稳定(维护统治秩序)。处置上,主张“首恶必办,胁从清查,以儆效尤”,但需“查明原委,若确有官吏贪酷激变,亦当严惩不贷”(有限的程序正义)。将孟子的“民贵”巧妙转化为维护统治稳定的工具论。
第三策: 此题极其敏感。他大篇幅歌颂太祖立法“深谋远虑,泽被万世”,绝不敢直言“不协”。只委婉提出“后世臣子,当深体圣心,于律文精微处着力阐释,或可奏请陛下示下,增补条例,以应时需,总以不违祖制为根本”。将“变通”的责任和权力完全推给皇帝和“深体圣心”的官员,自己绝不越雷池一步。
第四策: 面对直接针对自己的考题,他胃里绞痛更甚。他首先划清界限,猛烈抨击“奇技淫巧”,强调格物必须“以正心诚意为本,以经世致用为归”。然后,将“水泥”、“改良农具”等纳入“经世致用”范畴,强调其“固河防、利农耕、实仓廪”的巨大价值,是“格物以厚生”,完全符合圣贤“正德、利用、厚生”之训。最后,主张由朝廷“设格物院以导之,定章程以范之”,将一切“格物”活动纳入官方严格监管之下,确保其“不入邪途”。完成了一次戴着镣铐的舞蹈,既扞卫了格物的价值,又彻底向意识形态妥协。
第五策: 他已接近极限,视线模糊,全靠意志支撑。他将问题巧妙引向“天人交感”论,称“天道失常”示警,“人事不修”乃根。弭灾之道,“修德”以回天意,“修工程”以尽人事,二者不可偏废。具体到黄河,则大力推崇“水泥”筑堤、束水攻沙等“尽人事”的工程措施,将其视为“修德政、安民生”的具体体现,是回应“天道”的最好方式。将工程技术的价值捆绑在道德和政治正确之上。
写到最后一策的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呕着血写完的。胃里腐食的毒素和极度的精神消耗终于击垮了他。他猛地俯身,“哇”地一声,将胃里所剩无几的、已经发酵变质的酸臭混合物尽数吐在了号舍冰冷的地面上。
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他瘫倒在污秽之中,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手腕那持续不断的、仿佛要将他彻底撕裂的剧痛,和嘴角残留的、带着铁锈腥甜的苦涩。
第三场,结束了。
他以摧肝裂胆为代价,将残存的灵魂和格格不入的思想,强行塞进了帝国冰冷的模具里,完成了这场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意识形态献祭。
墨尽、力竭、魂若残丝。
能否叩开那扇通往权力核心的天门,唯有等待那最终、也是最无情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