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品店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还好，如同投入心湖的一粒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谭韫航预想的要持久。
他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些许甜品带来的甜腻，却吹不散心头那丝陌生的、温软的滞涩。
回到那个安静得只剩下自己呼吸声的公寓，谭韫航没有开灯，径直走到落地窗前。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在他脚下铺陈开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海。
他以前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置身事外的疏离感，这让他觉得安全，便于冷静地观察和算计。
但此刻，这片熟悉的景象，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抚平他内心的波澜。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芒果千层的甜香，以及某种更深层的、源于昨夜混乱记忆的、滚烫的触感。
“意外…”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白天对朱逸峮下的定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
真的是意外吗？
或许是的，在药物和情境的催化下，事情的发展脱离了既定的剧本。
但他的反应，那些看似真实的无措、紧张和逃避，其中又有多少是出自本心？
谭韫航闭上眼，试图深入那片被系统一次次格式化后、只剩下模糊情感基底的空茫之地。记忆被清除，如同被大雪覆盖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干净得令人心慌。
他记不得自己来自哪里，记不得自己为何在此，更记不得前几个世界里，他究竟是如何与那些龙傲天们周旋、靠近、乃至让彼此刻骨铭心。
他唯一记得的，是每次从任务世界脱离、被剥离记忆时，灵魂深处那种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与钝痛。
不剧烈，却绵长，像永远不会愈合的内伤。
以及，一种历经漫长时光洗礼后，对情感本身产生的、近乎本能的熟悉与倦怠。
是的，倦怠。
经历了太多次的相遇与分离，哪怕记忆不在，那份沉淀于灵魂深处的、关于爱与被爱的体验，早已将最初那个或许真的冰冷、只会精密算计的特助，打磨得不再那么棱角分明。
他依然会算计，那是他完成任务的本能，是刻入骨髓的职业习惯。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将情感视为纯粹的工具而心生排斥。
就像一个人，即使忘了自己吃过多少顿饭，身体也会记得饥饿的滋味，并对食物保有最基本的需求和品味。
他对爱，也是如此。
记忆没了，但情感还在。
那被一次次灌注、又一次次抽离的、关于亲密、关于占有、关于温柔、关于疼痛的复杂情感，早已浸透了他的灵魂。
使得他在面对朱逸峮那汹涌而笨拙的爱意时，潜意识里并不会感到真正的、手足无措的恐慌。
他之前的无措，更多是基于当前世界谭韫航这个人设应有的反应，是基于任务进度控制的必要表演，是为了更好地调动朱逸峮情绪的策略性后退。
他演得很好，连他自己在某个瞬间，都几乎要被那种被迫靠近的慌乱所欺骗。
直到那夜。
直到那场彻底打破界限的混乱。
当朱逸峮不顾一切地带他离开，当他守在自己床边彻夜不眠，当他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时，谭韫航那层由理智和表演构筑的外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过于熟悉的、沉重的即视感。
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他也曾这样被一个人珍而重之地对待过，守护过。
那种被强烈需要、被全然占有的感觉，并不全然陌生，甚至在他空洞的情感记忆库里，激起了几不可察的回响。
所以他今天在甜品店，面对朱逸峮那沉默而小心翼翼的靠近时，才会在那一瞬间，卸下了部分的表演，给出了那个近乎本能的、平淡却真实的回应——还好。
他不反感朱逸峮的爱。
甚至，在那份执着与笨拙之下，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让他灵魂感到些许熨帖的温度。
这很危险。
可是…
他睁开眼，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俊美，清冷，眼底却不再是最初的空无一物，那里沉淀了太多被遗忘的故事留下的、无形的痕迹。
“每一次，都是新的爱人…”他低声自语。
因为记忆清零，每一次任务，对他而言都是一场全新的邂逅。
他不必背负过往的愧疚与思念，可以更加坦荡地去接受新的爱意。
这份坦荡，源于遗忘，却也源于那沉淀下来的、对爱本身的理解和某种程度的渴望。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只会权衡利弊的机器了。
无数次的情感灌注，哪怕被抽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让他变得温和了。
他会下意识地去欣赏美，会愿意接受善意的靠近，也会在面对炽热爱意时，心脏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
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淬火的金属，虽然形状每次都被重塑，但其内部的分子结构，却在一次次的锤炼中，变得更加致密，也更加具有韧性。
他现在对朱逸峮，就是这种状态。
他依然在算计，在布局，在引导着任务的走向。
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利用朱逸峮的愧疚、不安和爱意，来加深彼此的羁绊。
但与此同时，在那算计之下，一丝真实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察觉的接受，正在悄然滋生。
他不再仅仅将朱逸峮视为一个需要攻克的目标，而是开始不自觉地，将对方纳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情感坐标系中。
或许，完成任务，和保有这一丝真实的接受，并不完全冲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诱人的危险。
谭韫航深吸一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驱散这过于复杂的思绪。
无论如何，任务必须完成。
让朱逸峮一生只爱他一人。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那早已布满旧伤疤的心，是否会再次添上新痕……
他似乎，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毕竟，带着满身旧债的人，又怎会真正害怕，再欠下一笔呢？
他只是在习惯了离别的漫长岁月里，偶尔，也会贪恋一下拥抱的温暖罢了。
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映照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清明算计与一丝茫然温柔的复杂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