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营帮带的委任状,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却重逾千钧。它不仅意味着更高的官阶、更多的部下,更代表着陈远正式踏入了湘军的中层军官序列,拥有了在更高层面的军事会议上发声的资格。
营内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庆功仪式。张把总送来了两坛好酒,言辞间已从过去的居高临下,变成了带着几分试探的平辈论交。王管带亲自到场,勉励之余,也透露了更上层对陈远的关注。靖安哨,不,现在应该叫靖安营的骨干们,更是意气风发,雷大炮的嗓门比平时又洪亮了几分。
喧嚣过后,陈远独自在新建的、稍显宽敞的帮带营帐内,手指拂过舆图上那条被他亲手标注又几乎被抹去的“异道”虚线。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之前是奇兵突出,以险取胜,如今身处更高位置,盯着他的眼睛更多,期望也更高。他不能再仅仅依靠小股部队的精锐和先知先觉的运气。
“王五。”
“在,大人。”王五应声而入,如今他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营务要尽快理顺,新补入的兵员,打散编入各队,由老弟兄带着。操练不能松,尤其火器,要让他们尽快形成战力。”
“明白。”
“还有,”陈远沉吟片刻,“我们之前放出去的眼线,不能收回来。范围还要扩大,不光是盯着长毛,江西本地的官绅、团练,甚至过往商旅,都要留意。经此一事,我总觉得,这江西的地面下,暗流比明面上的战事更凶险。”
王五心领神会:“属下会安排妥当,让弟兄们都机灵点。”
数日后,王管带召集麾下营官、帮带军议,商讨下一步对石达开部的作战方略。帐内将星云集,气氛严肃。各位营官依据自身防区和对敌情的理解,各抒己见,有的主张集中兵力,寻找石达开主力决战;有的则认为应稳扎稳打,先肃清周边,巩固粮道。
轮到陈远发言时,他并未急于提出具体的战术,而是先向王管带和诸位同僚拱手一礼,语气沉稳:
“管带大人,诸位大人。卑职窃以为,与石逆作战,难在其飘忽不定,我大军往往疲于奔命。此前‘异道’之事,可见敌军在此地经营日久,非仅凭流寇战法。故卑职以为,与其追其主力,不若断其根基。”
“哦?如何断其根基?”王管带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石逆大军行动,依赖粮秣补给与地方耳目。其粮秣,部分劫掠,部分恐来自此类秘密交易与本地隐匿支持。其耳目,则多为利用天地会众及本地不满官府的势力。”陈远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吉安以南的广阔区域,“我军可效仿之前破获‘异道’之法,但需更进一步。”
他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其一,组建更多精干小队,专司敌后侦察与破袭,并非寻战,而是精准打击其物资囤积点、秘密联络站,捕杀其负责征集粮秣、联络地方的骨干人员,使其成为‘聋子’、‘瞎子’。”
“其二,对本地各乡圩、寨堡,不能一味疑忌,亦需加以甄别、笼络。可派员宣示我军政策,保障顺从者安全,严惩资敌者。甚至,可效仿古人‘保甲连坐’之法,令其互相监督,切断敌军与地方的联系。此所谓‘釜底抽薪’。”
“其三,”陈远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军自身粮道,需变‘线’为‘网’。建立更多前哨、烽燧,形成联防。并设机动兵力,随时策应。让石逆即便探知我粮队动向,亦难以下口,或需付出更大代价。”
他提出的策略,融合了特种作战、政治瓦解和后勤革新,思路清晰,环环相扣,远超普通营官只知道猛打猛冲的层次。帐内一时寂静,不少军官露出深思之色。
王管带抚须良久,眼中精光闪动:“陈帮带所言,颇有见地。尤其是这‘断其根基’、‘釜底抽薪’之策,深合兵法要义。此事关乎全局,本官需即刻禀明大帅定夺!”
这次军议之后,“陈远”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勇猛”、“运气”挂钩,更与“谋略”、“见识”联系在一起。他的建言虽未立即被全盘采纳,但其核心思想——重视情报、打击敌后勤、争取地方——却逐渐渗透到湘军高层的决策中。甚至有小道消息称,连坐镇后方统筹的曾大帅,在阅览相关呈文时,也曾对着“靖安营帮带陈远”的名字,微微颔首,问了一句:“此子何人门下?”
陈远并不知道自己已悄然进入那位晚清巨擘的视野。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在这庞大的战争机器中,拥有了一个更具分量的支点。名动辕门,带来的不仅是声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更凶险的博弈。他站在新的起点上,眺望着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危机四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