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乡旧衙,如今已成了陈远的临时行辕。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马彪部负隅顽抗时的血腥气,但更浓重的,是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氛围。整合谭部残军、安抚地方士绅、布设新的防线……千头万绪,陈远几乎是连轴转,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异常亢奋。
栖霞谷送来的无烟火药样品与捷报,如同一剂强心针。他亲自监督了简单的性能测试,看着那几乎无烟的爆燃和远超黑火药的威力,他紧锁数日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
“好!有此利器,‘远火一式’方能名副其实!”他立刻下令,栖霞谷暂停黑火药定装弹的生产,全力攻关无烟火药定装弹的制造工艺和稳定性。
力量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但随之而来的觊觎与压力也陡然增大。淮系在朝堂上的反击开始了。数名御史联名弹劾陈远“擅启边衅,诛戮降将,意图不明”,指责他在萍乡的行动超出了“平叛”范畴,有拥兵自重、割据地方之嫌。这一次,攻击的角度更为刁钻,直指他行为的合法性与对朝廷的忠诚。
几乎同时,郭嵩焘也派人送来密信,语气凝重。信中提及,朝中重臣,尤其是几位满洲亲贵,对陈远这等“骤起之秀”本就心存疑虑,如今见他势力膨胀,更是忌惮。甚至有风声传出,有意“抬举”他,或调入京中任职,或调往他省,名为升迁,实为调虎离山,瓦解他在赣南的根基。
“参将,树大招风啊。”郭嵩焘在信末写道,“如今你手握强兵,据有矿利,又得此犀利火器,已成了众矢之的。中枢权衡,湘淮角力,皆系于你一身。望你好自为之,谨慎应对,万不可授人以柄。”
陈远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明暗不定。
他当然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但他更清楚,退缩意味着前功尽弃。唯有展现出更强硬的态度和更不可替代的价值,才能在这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身。
他再次提笔,一封是给顾恺之及京中其他关系,措辞强硬地驳斥弹劾,强调萍乡之变的不得已与必要性,并暗示若无他坐镇,赣南乃至湘赣边界必将再生动乱,影响东南税赋重地安定。另一封,则是给曾国藩的密信,除汇报新式火药进展外,更直言担忧“鸟尽弓藏”,恳请湘系大佬在朝中为其转圜,核心诉求只有一条——绝不能离开赣南根基。
做完这些,他走出衙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抬头望去,星空寥廓,而脚下的路,却愈发崎岖难行。他不由得想起栖霞谷,想起杨芷幽清冷的眼神和那晚温暖的依偎。那份理解与支持,是他此刻内心深处最珍贵的慰藉。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份慰藉本身,也正面临着巨大的波澜。
栖霞谷内,杨芷幽独自坐在静室中,面前的油灯将她略显苍白的脸映照得有些脆弱。老郎中方才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先生,脉象滑利如珠,往来流利……确是喜脉无疑了。依脉象看,已近两月。只是先生近来心力耗损过大,胎象稍有不稳,还需静心调养,切忌劳神动气……”
喜脉。
这两个字,如同定身咒,让她僵坐了许久。
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悄然孕育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是她与陈远那夜灵魂交融后,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记。
最初的震惊与茫然过后,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席卷了她。有瞬间的喜悦,那是母性的本能;有深切的忧虑,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局,这个孩子的到来是福是祸?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个孩子,将她与陈远,与这条充满争议与风险的道路,捆绑得更加紧密,几乎再无转圜余地。
她该如何告诉他?
他现在正身处漩涡中心,面临朝堂攻讦与淮系虎视,若此时得知此事,是会成为他的牵绊,还是……动力?
而自己,又该如何自处?继续隐于幕后,支撑他的事业,直到……直到可能出现的,她最不愿看到的那一天——比如,一桩他无法拒绝的政治联姻?
想到“政治联姻”这四个字,她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痛。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念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赵老根。”她唤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先生在。”赵老根应声而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担忧。
“我……身体确有不适,需静养一段时日。”杨芷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谷内一应事务,尤其是无烟火药定装弹的攻关,由你与布朗先生、穆勒先生共同主持,非重大决断,不必报我。所有与外界的书信往来,也先由你过目处理。”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个事实,来思考未来。
赵老根心领神会,郑重应下:“先生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稳住谷内大局。您……务必保重身体。”
杨芷幽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静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她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感受着那份陌生而奇异的连接。
一方面,是新生命的悄然孕育,是情感与血脉最深刻的羁绊;另一方面,是外部世界的狂风暴雨,是理想与现实的激烈碰撞。这两股潜流,在她体内与身外交汇、激荡,预示着未来的道路,必将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难测。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她必须坚强起来。为了自己,为了腹中的孩子,也为了那个在远方奋战、或许同样迷茫孤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