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的清理工作持续了整整两天。尸骸被分别掩埋,破损的军械堆积如山,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石灰的味道,在初夏的风中久久不散。医官们穿梭于伤兵营帐,苏文茵带着几个书办,日夜不停地核对名册,计算抚恤。
陈远亲自巡视了每一处伤兵营帐,看望了那些因他一声令下而断肢残躯的士卒。他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呻吟,看着他们强忍痛苦的模样,心中的沉重难以言表。这些忠诚的代价,远比冰冷的数字更触目惊心。
休整的第三天,曾国藩派来的使者到了。并非催促进军,而是带来了嘉奖令和一批急需的药品、粮秣。
嘉奖令中,曾国藩对陈远部“忠勇可嘉,力挫顽敌”的表现给予了充分肯定,擢升陈远为游击将军,仍统领靖安营兼吉安团练督办,并赏银千两犒军。阵亡将士抚恤由湘军大营统一拨付,伤员可择地休养。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曾国藩认可了他的功劳,并暂时将他纳入了嫡系照顾的范围。游击虽仍是中级军官,但已迈入将军行列,地位与以往不同而语。更重要的是,那份“仍统领”的表述,意味着他暂时保住了对靖安营和吉安团练的独立控制权。
“恭喜大人高升!”营中将领纷纷前来道贺,气氛总算轻松了些许。
陈远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他对苏文茵低声道:“曾大帅这是在安抚,也是在观察。擢升是酬功,补充是体恤,但并未让我部参与后续追击,一是体谅我军疲惫,二来,恐怕也是不想让我借追击之名进一步扩大实力和影响。”
苏文茵点头:“大人所见极是。如今大人新立大功,又获擢升,难免木秀于林。接下来,恐需更加谨言慎行。”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派往吉安运送重伤员并筹措药材的队伍回来了,同时带回了吉安的消息。
“大人,苏先生,”带队回来的哨官面色有些古怪,“吉安城内……按察使张大人前日突发恶疾,已上表乞骸骨,据说要回原籍养病去了。”
陈远与苏文茵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张按察使虽与陈远不睦,但正值壮年,何来突发恶疾?
那哨官压低声音又道:“还有,城里那个‘快活林’赌坊,三天前夜里走了水,烧成了一片白地,钱老板……据说没能跑出来。”
陈远目光一凝。张按察使“病退”,“快活林”灰飞烟灭,这绝不是什么巧合!是曾国藩顺手替他清理了门户?还是淮系见事不可为,果断断尾求生,避免牵连更深?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他暂时扫清了吉安内部最大的明枪暗箭,但也意味着,他与淮系乃至江西某些本土势力的梁子,结得更深了。对方只是暂时蛰伏,绝不会善罢甘休。
“知道了。下去休息吧。”陈远挥退哨官,对苏文茵道,“看来,我们可以安心回吉安休整一段时间了。”
然而,他心中并未完全放松。外部威胁暂缓,内部整合与发展的压力却陡然增大。如何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尽快恢复元气,并将在袁州之战中获得的经验、声望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是摆在他面前最紧迫的课题。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浑身尘土,衣衫褴褛,正是多日不见的王五!
“大人!”王五声音嘶哑,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末将回来了!”
陈远霍然起身:“王五!你……情况如何?”他注意到王五虽然狼狈,却并无重伤迹象,心中先是一松。
王五喘了口气,接过亲兵递上的水囊猛灌了几口,才快速回禀:“末将奉命潜入袁州附近,谭逆主力南下后,城内守备果然空虚!末将联络上了之前埋下的一个暗桩,得知谭宗亮撤退时,似乎颇为仓促,并未能将所有粮草军械尽数运走,尤其是城西武库,可能还存有部分来不及销毁或运走的火器!”
他眼中闪着光:“而且,据那暗桩说,袁州城内如今人心惶惶,留守的太平军将领似乎对谭宗亮能否杀回来信心不足,已有弃城而逃的传言!”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若能趁虚而入,不仅可能拿下袁州这座府城,立下不世之功,更能获取城内可能遗留的军械粮秣,极大补充此战的损耗!
但……鲍超正在追击,曾国藩大军在后,自己若擅自行动,是否会引来猜忌?
机遇与风险再次交织。
陈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王五,沉声问道:“此情报,除了你,还有谁知晓?那个暗桩是否可靠?”
“暗桩是安排的老人,家中老小皆在吉安,应当可靠。此事目前仅有末将和几个贴身弟兄知晓,绝未外传!”王五肯定地道。
陈远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决断:“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举妄动。王五,你立刻带几个绝对可靠的弟兄,再探袁州!我要最准确的情报,城防虚实,留守兵力,粮械位置!记住,宁可无功,不可暴露!”
“得令!”王五毫不迟疑,转身就要走。
“等等!”陈远叫住他,解下自己的水囊和干粮袋递过去,“小心行事,平安回来。”
王五重重点头,接过东西,再次消失在帐外。
陈远踱步到地图前,目光紧紧锁住袁州。一场血战刚刚结束,新的博弈似乎又已悄然开始。是继续蛰伏休整,还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他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决定,很可能将影响整个赣西乃至更广阔区域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