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亮暴毙,萍乡群龙无首,“靖难新军”内部几股势力为争夺主导权,从暗斗迅速升级为明面上的火并,火枪声在萍乡县城内断断续续响了两日,最终以原本的二号人物,一个名叫马彪的哨官凭借更狠辣的手段和部分中层军官的支持,暂时控制了局面。但经此内乱,谭部实力大损,士气低迷,短时间内再也无力对袁州构成威胁。
江西按察使司派来的查案官员,在陈远“热情周到”的接待和郭嵩焘“大局为重”的暗示下,最终采信了“谭部内讧,谭宗亮为乱兵所杀”的结论,草草结案。至于越境袭击矿场之事,自然也随着主犯“伏诛”而不了了之。朝堂之上,淮系吃了个闷亏,暂时偃旗息鼓,但谁都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深刻的怨恨与更严密的窥伺。
陈远利用这宝贵的间隙,加快了整合赣南的步伐。他借“协理矿务”之权,以“平息地方、保障开采”为由,进一步扩大了“矿场护卫队”的编制和权限,并开始在一些关键矿点修筑简易砦堡,俨然将经济权与地方防卫权逐步收拢。同时,他授意李铁柱,利用谭部内乱、淮系暂时收缩的机会,加速向南、向西拓展商路,试图摆脱对传统北上商道的过度依赖。
然而,真正的重心,依旧在栖霞谷。
这一日,陈远轻车简从,只带了少数亲卫,再次秘密抵达谷中。谷内的气氛与上次来时已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埋头研发的宁静,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肃杀与紧迫。损毁的外围工坊正在重建,工匠们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见到陈远,皆停下手中活计,肃然行礼,眼神中带着敬畏与感激。
陈远直接来到了核心区域的冶炼工坊。还未进门,便感受到一股比以往更炽热的气浪,以及一种独特的、带着金属锐鸣的锻打声。
工坊内,杨芷幽正与托马斯·布朗站在一座新改造的、体型更大的炼炉前。炉火正旺,映得她额角细汗晶莹,专注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布朗则紧盯着炉口火焰的颜色,不时用生硬的汉语指挥着助手调整风箱节奏。
赵老根见到陈远,连忙迎了上来,低声道:“大人,您来了。布朗先生和杨先生这几日几乎没合眼,一直在尝试调整铬铁的配比和淬火工艺。”
陈远摆手示意他不必声张,静静站在一旁观察。他看到杨芷幽从炉中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小型钢坯,其颜色与寻常钢铁略有不同,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暗红。她将其迅速置于特制的淬火液中,一阵剧烈的“刺啦”声后,钢坯表面泛起奇特的青灰色光泽。
待钢坯稍冷,杨芷幽将其夹到一旁的测试铁砧上,示意一名膀大腰圆的工匠用特制的大锤猛力锻打。
“铛!铛!铛!”
沉重的撞击声回荡在工坊内,火星四溅。令人惊异的是,那看似不大的钢坯,在如此重击下,竟没有立刻变形或开裂,反而展现出极强的韧性与硬度。
反复锻打数十次后,杨芷幽示意停下。她亲自用卡尺测量钢坯的变形量,又取来一把锉刀尝试锉削其边缘,锉刀打滑,仅留下极浅的痕迹。她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抬头看向布朗。
老冶金匠师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他拿起那块经过残酷考验的钢坯,用手指弹了弹,侧耳倾听其回响,然后用英语对杨芷幽说了几句。
杨芷幽转过身,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陈远。她微微一愣,随即走了过来,将手中那块尚有余温的钢坯递给他,语气带着疲惫,却掩不住其中的振奋:“成功了。虽然还不稳定,成品率很低,但这一炉的铬钨钢,硬度、韧性,尤其是耐腐蚀性,远超之前的钨钢。若能解决量产和稳定性问题,用它来做枪管、炮管的内衬或是关键构件,寿命和性能至少能提升三成以上。”
陈远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带着锻造痕迹和奇特光泽的金属,感受着它传递到掌心的、象征着力量与希望的微热。他抬头,看着杨芷幽清澈眼眸中那熟悉的、为技术突破而闪耀的光芒,以及眼底那无法掩饰的倦色,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有说感谢,也没有立刻追问技术细节,只是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辛苦了。”
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包含了对她坚守谷内的肯定,对她技术突破的赞赏,也包含了……对她所经历危险的歉疚与后怕。
杨芷幽听懂了。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轻声道:“分内之事。”她顿了顿,补充道,“王五将军派人送回了一些谭部死士使用的洋枪,我拆解看过,是江南制造局去年的制式。其枪管材质和加工工艺,与我们如今掌握的,已有代差。”
她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他们的坚持和付出,是值得的。他们正在拉开与潜在对手的技术差距。
陈远点了点头,将钢坯递还给旁边的工匠,对杨芷幽和布朗道:“此物至关重要。接下来,全力攻关稳定与量产。需要什么,直接报给我。”他又看向赵老根,“谷内防卫,经此一役,需重新评估加固。我会再调一队精锐过来,归你节制。往后,栖霞谷的安危,系于你一身。”
“老朽明白!定不负大人所托!”赵老根肃然领命。
离开喧闹的工坊,陈远与杨芷幽并肩走在谷内新开辟的、通往她住处的小径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郭巡抚前几日,向我提了门亲事。”陈远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杨芷幽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天边被染红的云霞:“哦?是哪家的闺秀?”
“南昌刘家的。”
“门当户对,正好助你稳固江西根基。”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了。”陈远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我说,戎马倥偬,无暇家室。”
杨芷幽终于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晚霞,也映着他的身影:“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不想你从别人口中听到,生出不必要的误会。”陈远坦然道,“前路艰险,我需全力以赴,无心亦无力牵扯儿女情长。但有些事,需得让你知晓。”
他没有许诺,也没有祈求理解,只是陈述事实,表明态度。这是一种比甜言蜜语更实在的尊重,也是一种在乱世中,更为残酷的清醒。
杨芷幽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复又转身向前走去,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低语:“我知道了……专心你的事便是。”
两人不再交谈,只是默默走着。夕阳沉入山峦,谷中渐起暮霭。他们之间,那理念的裂痕依然存在,信任的修复也非一日之功。但在共同经历了血火考验与技术突破的振奋后,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默契似乎在无声中建立。那是在认清彼此道路差异与时代残酷后,依然选择并肩前行的、沉重而坚定的羁绊。
陈远知道,他这块铁,还需在时代的铁砧上,经受更多更猛的锤打。而杨芷幽,或许就是那把掌控火候、决定他最终形态的,最关键的钳子与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