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霜降。
翰林院的青砖地面沁着寒意,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已落尽,只剩下虬龙般的枝干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赵珩搁下批阅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案头堆着的,不再是前朝实录,而是各部院送来的、需要翰林院协理润色的奏章草案。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两份关于北疆互市章程、漕运税制微调的初步意见稿——这些,已隐隐触及朝政核心。
一种无声的擢升,在他日复一日的沉稳与偶尔显露的、切中肯綮的见解中,悄然完成。
宫门前那场闹剧般的构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未能改变潭水的流向,反而让某些人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潭水之深,不敢再轻易试探。晋王一派沉寂了许多,至少在明面上。
但这平静,更像是一种蓄力。赵珩能感觉到,暗处的目光并未消失,反而更加阴冷。
这日休沐,赵珩难得没有埋首书案,而是被沈芷萱叫到了校场。并非练习枪棒,而是射箭。
箭垛被移到了百步之外,在萧瑟的秋风中微微晃动。
“今日只射三箭。”沈芷萱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飘忽,“心、眼、手,合一。”
赵珩点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沉浮的杂念。开弓,搭箭,瞄准。目光穿透百步距离,牢牢锁住那在风中摇曳的红色靶心。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弓弦绷紧的微鸣,和自己平稳的心跳。
咻!
箭矢离弦,如同流星,精准地钉入靶心,尾羽微颤。
他没有停顿,再次引弓。第二箭,紧挨着第一箭,几乎重叠。
第三箭,他刻意停顿了片刻,调整呼吸,感受着风向与力度的细微变化,才缓缓松开弓弦。
箭出,却不是直飞靶心,而是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弧线,绕过一根刻意插在路径上的枯枝,“夺”的一声,深深嵌入靶心边缘,与另外两箭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
三箭,三种心境,却同样稳、准、狠。
沈芷萱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没有评价。但赵珩能感觉到,那道落在他背上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圆满的平静。
收弓,转身。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却仿佛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时刻鞭策、耳提面命的纨绔。她也不再是那个只能用冰冷与严苛来掩饰关切的教官。
他们成了真正的同行者。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权欲之路上,彼此依靠,彼此成就。
回到书房,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秋寒。沈芷萱罕见地没有拿起她的兵书或短剑,而是煮了一壶茶。茶香袅袅,氤氲在两人之间。
“开春,陛下或有意重启‘武选’。”沈芷萱斟了一杯茶,推到赵珩面前,语气平淡地提起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
武选,选拔低阶武官的制度,已停滞多年。重启武选,意味着陛下开始着手整顿军伍,稀释那些盘根错节的将门势力。
赵珩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安插自己人、逐步渗透军中的机会。但,同样危险,必然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
“兵部、五军都督府……阻力不会小。”赵珩沉吟道。
“阻力越大,机会越大。”沈芷萱抿了一口茶,眸光清冷,“关键在于,谁能提出让陛下心动、且能让各方勉强接受的章程。”
赵珩若有所思。这章程,既要达到整顿的目的,又不能过于激进,引起反弹。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平衡手腕。
“我或许……可以试试。”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
沈芷萱看着他,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止,只是淡淡提醒:“想清楚了再动笔。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
“我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赵珩更加忙碌。他查阅了大量关于前朝及本朝初年武选制度的典籍档案,又通过沈芷萱提供的隐秘渠道,了解如今军中各级将领的出身、派系、能力乃至龃龉。他开始草拟一份详尽的、关于重启武选的策论,字斟句酌,力求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最微妙的平衡点。
他知道,这份策论一旦呈上,无论成败,他都将在朝堂这盘大棋上,落下至关重要的一子。
而沈芷萱,则在他伏案疾书时,静静地坐在一旁,或擦拭短剑,或翻阅北境舆图,偶尔抬眼,目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清冷的眸子里,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极淡的暖意与……安心。
这纨绔,终于长成了足以让她稍稍依靠的模样。
这一日,赵珩终于将修改了无数遍的策论定稿。他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比在校场挥汗如雨还要疲惫,却也充满了成就感。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雪花稀疏,落地即化,却带来了真正的寒意。
沈芷萱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下雪了。”
赵珩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细碎的白色精灵在灰暗的天地间翩跹。
“嗯,下雪了。”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炭火噼啪,雪落无声。
“边关……应该已经大雪封山了吧。”赵珩忽然轻声说道,想起了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在无形中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岳父,沈巍将军。
沈芷萱“嗯”了一声,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院落与千里关山,落在了那片冰天雪地之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这策论,你打算何时呈递?”她收回目光,问道。
“再斟酌两日。”赵珩谨慎道,“务求万无一失。”
沈芷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雪,渐渐大了些,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白。
赵珩看着身旁女子清冷宁静的侧脸,看着她发间那支自己送的木兰花苞玉簪,心中一片奇异的平和与坚定。
前路或许依旧风雪载途,阴谋环伺。
但他知道,无论未来是位列台阁,还是荆棘满途,他都不会再是一个人。
他们会一起,在这漫天的风雪与无尽的权谋中,走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