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的金辉渐渐敛去,天空那神圣的裂缝缓缓闭合,仿佛一场盛大的庆功宴,终于落下了帷幕。
须弥山的废墟之上,那股因奖励而起的狂热,却依旧在空气中燃烧,久久不散。修士们贪婪地炼化着体内的功德金光,感受着那几乎要溢出的法力,脸上洋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扭曲的狂喜。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戒备,反而多了一丝同为胜利者的认同与亲近。
鸿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立刻离去,也没有再去理会那片被盘古幡暂时镇压的西方大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庞大的五成功德在体内流转,那股深不可测的气息,如同定海神针,镇压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他在等。等这场狂欢,冷却下来。
终于,当第一位从入定中醒来的大能,恭敬地向鸿钧行了一个大礼时,他知道,时机到了。
“此间事了。”
鸿钧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尔等自去吧。荡平魔道余孽,匡扶洪荒正道,天道自会记下尔等的功绩。”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如同最终的敕令,为这场瓜分盛宴,画上了句号。
所有修士,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齐齐躬身行了个大礼。随后,便化作一道道流光,迫不及待地,向着洪荒四面八方飞去。
他们要去寻找魔道余孽,要去净化被污染的土地,要去将鸿钧画下的那张名为功德的大饼,真正地吃到自己的嘴里。
转瞬之间,喧嚣的废墟之上,便只剩下了鸿钧、三清,以及钟离这寥寥数人。
没有了旁人,那股压抑在空气之中悲伤的底色,才终于重新浮现。
冷风,吹过这片死寂的琉璃大地,卷起一阵灰白色的尘埃,那尘埃中,仿佛还混杂着亿万生灵消散前的最后悲鸣。
“这……就是胜利?”通天看着那些修士们狂热离去的背影,声音沙哑地,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身旁的钟离。
他体内的功德之力,温暖而磅礴,不断地修复着他在此战中受损的道基,甚至让他的境界都隐隐有所精进。可他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这份功德,就像一杯用亿万生灵的骨灰冲泡而成的苦酒,喝下去,暖的是身,凉的,却是心。
钟离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接住了一捧随风飘来的、灰白色的尘土。
“天道未有意识,它更像一个严苛的看守者,手中握着一部早已写好的剧本。”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它没有私心,唯一的目的,便是维护这部剧本的‘平衡’与‘完整’。”
他摊开手掌,任由那尘土从指间滑落。
“罗睺试图撕毁剧本,打破了平衡。所以,天道将他抹除。而你们,作为维护了这份平衡的‘执行者’,自然会得到属于你们的报酬。”
“至于这份报酬的‘原材料’,究竟是来自西方的土地,还是来自那些死去的生灵……看守者,是不会在意的。”
看守者……剧本?
通天被这个新奇的比喻,震得心神恍惚。他从未想过,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天道,竟能用如此冰冷、不带感情的词汇来形容。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无比的贴切。
是啊,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在它的眼中,或许真的没有善恶,没有对错,只有一场场冷冰冰的、关于“平衡”与“秩序”的演算。
“那我呢?”通天追问道,眼中闪过一丝最后的希冀,“我……也是这场剧本中的一枚棋子吗?”
钟离转过头,金色的眼眸中升起温和的笑意。
“不。”
他轻轻摇头。
“你,是那份剧本中,最不稳定的‘变数’。”
“所以,它才会如此‘慷慨’地,试图用功德来稳住你,将你也拉回到它的棋盘之上。”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通天的心中炸响!
他瞬间便想通了所有关窍!为何钟离救下自己,竟会引来天道功德?
不是因为自己有多重要,而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自己的“道”,对于天道而言,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天道,在安抚他!在收买他!
想通了这一点,通天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握着青萍剑的手,青筋暴起!
原来,他所以为的荣耀,不过是枷锁!
他所以为的胜利,不过是一场更大的算计!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鸿钧,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心神激荡的通天,又落在了钟离的身上。
“道友,面生得很。”鸿钧的声音淡漠而悠远,“不知,是何方道场清修?”
他没有质问钟离的来历,也没有探究那丝功德的缘由。就好似在陈述一个“我不认识你,但你却出现在了这里,这本身就不合常理”的事实。
钟离迎着鸿钧的目光,那双金色的眼眸,如同一对亘古不变的磐岩,沉静而又坚不可摧。
“山野闲人,无名无姓。”他平静地回答,“今日,只是应友人之约,前来观礼罢了。”
“观礼?”鸿钧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道友的这份‘贺礼’,倒是……厚重得很。”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的、却又仿佛能压塌万古青天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
那是一种借用天道本身的,最为纯粹的排斥与审视!
鸿钧,在借用他刚刚获得的、那庞大的玄门气运与小部分通过造化玉碟借取的天道权柄,在试探钟离的根底!
他要看看,这个胆敢插手道魔之争,甚至能引动天道功德的“变数”,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面对鸿钧的威压,钟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他甚至没有调动任何法力,只是任由那股威压,冲刷着自己的身体。那感觉,就像是清风拂过山岗,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鸿钧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他第一次,在尚在演化中的洪荒中,在生灵的身上,感受到了“圆满”二字。
仿佛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自成一体的“道”,不假外物,不入轮回,甚至不在他所能理解的这方天道之内!
“好一个……山野闲人。”良久,鸿钧缓缓收回了威压,眼中的探究化为了更深的忌惮。“道友既无心此间事,那贫道,便不多留了。”
说罢,他对着三清微微颔首,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声音悠悠传来。
“此地业力深重,不宜久留。三位道友,万年之后,玉京山再会。”
老子与元始对视一眼,也对着钟离不咸不淡地稽首一礼,化光而去。
转瞬之间,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便只剩下了钟离与通天二人。
通天看着两位兄长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身旁云淡风轻的钟离,心中那股被算计的憋屈与愤怒,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大半。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孤独。
“道友……”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离却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走吧。此地,确实不宜久留。”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这片残破大地的最西边,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而且,这片土地真正的苦主,也该……登场了。”
……
在洪荒西方的另一端,一处侥幸在地火水风肆虐中得以保全的灵山之上。
两道身影,正跌跌撞撞地,从一处被震塌的洞府中,爬了出来。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脸上沾满了尘土与血污,狼狈到了极点。
正是侥幸从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接引与准提。
“道友……咳咳……我们……”准提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浊气,看着眼前那片化为绝地的家园,那张一向能说会道的脸上露出了茫然与绝望。
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们苦心经营了多年的灵山道场,没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收下的几个小童,也在这场浩劫中化为了飞灰。
整个西方,都死了。
接引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片灰白色的、毫无生机的大地,他那张本就疾苦的脸上,此刻更是写满了深入骨髓的悲恸。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准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岩石之上,“道魔相争,与我西方何干?!为何要让我们,来承受这份恶果!!”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他仰天悲啸,声音凄厉,充满了对命运的控诉。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微弱的、充满了痛苦的呻吟,从不远处的废墟中,传来。
二人同时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在一片烧焦的土地上,一株小小的、不知名的菩提树幼苗,竟奇迹般地,从龟裂的大地中,顽强地钻了出来。它的枝叶,在罡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努力地,向着天空,舒展着自己最后的一丝生机。
而在那幼苗之下,一只浑身长满了金色毛发、形似狮子的异兽,正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它的身上布满了被地火灼烧的伤痕,金色的血液,将身下的土地染成了一片暗红。
它似乎是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艰难地抬起了头,那双本该充满威严的眼眸中,此刻只剩下了最纯粹的、对生的渴望。
看着这一幕,接引与准提都沉默了。
他们从那株幼苗的身上,看到了“不屈”。他们从那只异兽的眼中,看到了“渴望”。
那是……西方这片土地上,最后的一丝生机,最后的半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