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缙的命令,如同一块投入沸油中的冰块,让渭水渡口前那片混乱而紧张的对峙,瞬间凝固。
后撤三十里。
戒严。
等待公文。
每一个词,都精准、冷静,充满了无可辩驳的“规矩”之力。他没有选择相信任何一方,而是选择了……拖。
这是一个,对于王缙来说,最稳妥,也最符合他行事准则的决定。他将自己,从这个烫手的漩涡中,暂时抽离了出来。
但对于顾长生来说,拖,就等于死。
朔方军的行动,快得像一架精密的机器。号角声此起彼伏,三千骑兵没有丝毫混乱,以“部”为单位,交替掩护,井然有序地,向后撤去。马蹄扬起的烟尘,在渭水河畔,形成了一道黄色的、不可逾越的高墙。
崔器和他麾下的“钦差卫队”,以及顾长生和他那队“叛军追兵”,被晾在了原地。
两拨“演员”,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天师……”崔器快步走到顾长生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焦虑,“王缙这一招,太狠了。他这是要用朝廷的体制,活活把我们拖死在这里!灵武的公文,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十天!十天之后,睢阳城……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顾长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道由烟尘组成的、正在远去的高墙。又看了一眼,被朔方军斥候牢牢锁死的、通往东方的唯一官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条静静流淌的、宽阔的渭水之上。
河面上,水汽氤氲,几只水鸟贴着水面,无声地掠过。
“安营。”
他只说了两个字。
……
半个时辰后,归义军的大营,在距离渭水渡口五里外的一处高地上,安顿了下来。
石破金指挥着士卒,严格按照行军操典,挖掘壕沟,设立鹿角,布置明暗哨。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有条不紊,仿佛他们真的打算在这里,与王缙的朔方军,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
两座军营,隔着渭水支流,遥遥相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指挥帐内,气氛,却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顾长生,依旧蹲在他那盘河沙前。
沙盘上,那颗代表王缙的黑色石子,已经向后移动了三十里。但在它和代表归义军的灰色石子之间,顾长生用树枝,画下了一道深深的、无法逾越的横线。
那条线,就是“规矩”。
“安般若。”顾长生没有抬头,声音平静。
“在。”安般若的身影,如同影子般,从帐篷的暗处,浮现出来。
“我要你所有的‘听风营’斥候,全部散出去。我不要你们去刺探王缙的军情。我只要你们,沿着渭水北岸,给我画出他斥候骑兵的巡逻路线,尤其是……他们最北,能抵达的范围。每一个时辰,更新一次。”
安般若微微颔首,没有问为什么,转身,如同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帐篷的帘幕后。
“崔器。”顾长生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沙盘上。
“末将在。”
“你手下,可有熟悉前朝水利,或是精通堪舆之术的文吏?”
崔器一愣。他没想到,在这种时候,顾长生问的,竟然是这个。
他思索了片刻,答道:“军中,倒是有一位从长安带来的老书吏,姓赵。他家祖上,三代,都在工部‘水部司’任职,掌管天下河渠图志。后来家道中落,才流落到了长安。此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带他来。”顾长生的语气,不容置疑,“另外,去我们缴获的所有战利品中,尤其是那些叛军文官的行囊里,给我找!找所有……关于这片土地的,最古老的地图、县志、甚至是……地契!”
“记住,越老越好!最好是……前朝,甚至是前前朝的!”
崔器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整个指挥帐,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顾长生一人,对着那盘沙子,一动不动。
时间,在帐外士卒们巡逻的脚步声中,缓缓流逝。
一个时辰后。
崔器,带着一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士兵服饰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的怀里,抱着一堆用油布包裹的、散发着霉味的卷轴。
“天师,赵书吏到了。这些,就是我们能找到的,所有相关的图志了。”
顾长生终于站起了身。
他没有去看那些卷轴,而是对着那位姓赵的老书吏,微微一揖。
“老先生,请。”
赵书吏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礼:“不敢,不敢。将军……不,天师有何吩咐,小老儿无有不从。”
顾长生指着沙盘,开门见山:“老先生,请看。此地,乃渭水故道。我想请教,在当今官道以北,这片芦苇荡之下,可曾有过……其他的,可以通行的‘路’?”
他特意在“路”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赵书吏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沙盘前,眯着眼,仔细地端详了半天。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用数层棉布包裹的、类似罗盘的东西。那不是司南,而是堪舆师专用的“地平盘”,盘面上,刻着二十四山向,用于测定地脉走向。
他将地平盘,放在沙盘的不同位置,嘴里念念有词。
许久,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回天师……若说官道,此地,自前朝起,便只有这一条。但若说……‘水路’……”
他从那堆卷轴中,抽出了一卷最破旧的、边缘已经碳化变黑的竹简,小心翼翼地展开。
竹简上,是一幅用早已失传的“鸟虫篆”绘制的地图。线条古朴,充满了岁月的质感。
“此乃……前隋工部所绘的《雍州水利总图》。”赵书吏的手指,在竹简上,一个模糊不清的位置,轻轻划过,“前隋炀帝,曾效仿关东大运河,在关中,征发百万民夫,修筑‘永济渠’,意图引渭水,直通长安。”
“只是,此渠,工程浩大,且关中地势复杂,屡修屡溃。最终,只修了不到百里,便……废弃了。”
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点上。
“按照此图标注,永济渠的西段起点,就在……就在这片芦苇荡之下。只是,百余年过去,沧海桑田,河道,怕是早已被泥沙,彻底淤平了。”
崔器的眼睛,猛地亮了!
他瞬间明白了顾长生的意图!
王缙,封锁了陆路。
但他的“规矩”里,绝对不包括一条……在官方图志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被废弃了一百多年的……前朝水渠!
顾长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的双瞳之中,烛龙之影,一闪而逝。
【烛le龙之眼】下,整个世界,再次化为了能量的洪流。
他看到,王缙的军营,如同一颗黑色的、散发着肃杀之气的铁钉,死死地钉在了官道这条主地脉之上,散发出的军阵之气,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但,就在那道屏障以北。
就在那片看似死寂的芦苇荡之下。
一道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淡青色水脉之气,正在缓缓地,向着东方,延伸。
它,还活着。
“崔器。”顾长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今夜三更,全军拔营。”
“所有马蹄,包裹软布。所有兵器,用麻绳捆紧。任何人,不得言语。”
“我们,走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