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凉州城外唯一的主人。
没有星,也没有月。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像一床湿透了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天穹之上,将最后一丝光亮都彻底吸干。
安般若伏在一处半人高的沙丘后面,身体与大地融为一体,像一只耐心的、等待着猎物的雪豹。
她的身后,还伏着五道同样年轻、同样矫健的身影。
他们是“听风营”的第一批成员。五个从数千难民中挑选出来的、父母双亡的孤儿。他们对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种野草般的、近乎残酷的求生本能。
安般若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没有教他们任何杀人的技巧。
她只教了他们三件事。
如何隐藏。如何观察。以及……如何忘记自己是一个人,把自己,当成风的一部分,沙的一部分,黑暗的一部分。
“……一号位,就绪。”
“……二号位,就绪。”
一阵极其轻微的、模仿着戈壁沙鼠磨牙的“咯吱”声,通过一种特定的节奏,在六人之间,无声地传递着。这是他们独有的联络方式,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多余的声音,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安般若,是“中军”,负责总览全局。
其余五人,则像五根最敏感的触须,以她为中心,呈一个标准的“五角星”阵型,散布在方圆百步之内。
这个阵型,是大唐斥候营中最常用的“五方索敌阵”。它能保证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出现,都能在第一时间被发现,并让其余四人,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或战,或退。
安般若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冰冷的、用磁石打磨的司南。
她没有看。
她只是将它,轻轻地,放在了面前的沙地上。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耳朵,缓缓地,贴近了地面。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风声,消失了。
同伴们的呼吸声,消失了。
她自己的心跳声,也消失了。
她的听觉,在这一刻,超越了空气的介质,直接沉入了大地之中。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地层深处,沙砾与岩石之间,因为温度变化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她听到了,几十里外,那条早已干涸的古河道之下,地下潜流缓缓涌动时,与石壁摩擦所产生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声。
她甚至听到了……
……那座死城。
那座匍匐在数里之外的、巨大的、沉默的凉州城。
在她的感知中,那不是一座由砖石和木头构成的死物。
那是一个……巨大的、活的“生物”。
一个,正在缓慢呼吸的,“生物”。
那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种极其低沉的、频率恒定的“嗡鸣”。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带着一种能将一切生机都冻结的、纯粹的“死气”。
而那枚放在地上的司南,就是这片死亡交响乐中,唯一的……“异响”。
它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与那股笼罩全城的“死气”,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对抗性共振”。
“嗡……嗡……”
安般若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她那双超凡的耳朵,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解析着这种共振的频率、波长,以及……它的“指向性”。
良久,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对着东方,那个负责警戒一号位的少年,做出了一个手势。
——“前进三百步,重复。”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流程。
一场枯燥、漫长,却又关乎着所有人性命的……“听诊”,正式开始。
……
两个时辰后。
马车内。
崔器已经靠在角落里,沉沉地睡去。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高强度脑力劳动,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那张记录着“手术方案”的羊皮纸,被他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抱在怀里。
顾长生,依旧盘膝而坐。
他的面前,那方小小的沙盘,已经被彻底改变。
沙盘上,不再是代表着“气运”的线条与石子。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微缩的、立体的凉州城模型。
城墙,街道,坊市,甚至连大云寺那座标志性的九层佛塔,都被他用湿沙,惟妙惟肖地,堆塑了出来。
而在这座城市的“地下”,他用更深的刻痕,勾勒出了一张复杂无比的、纵横交错的……“水网”。
这,就是崔器用三天的 sleepless nights,结合了数十种古代舆籍、堪舆图、以及顾长生的“远程透视”,最终推演出的……最终成果。
一张,足以让大唐任何一位工部大臣,都为之汗颜的,凉州城地下水利系统全结构解剖图。
顾长生伸出手,指尖,停留在了那张“水网”的核心——大云寺的“地龙”系统之上。
在他的【烛龙之眼】中,他能清晰地“看”到,一股股黑色的“毒液”,正从这个“心脏”出发,通过那些或明或暗的渠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破局的关键,就在于……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从车帘外传来。
顾长生抬起眼。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将车厢角落里,那盏一直亮着的防风灯,熄灭了。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片刻之后,车帘,被一只手,无声地,掀开了一角。
一道黑色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安般若。
她的身上,沾满了寒冷的露水和沙尘,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的疲惫。但她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到沙盘前,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了六样东西,依次,摆在了那座微缩的凉州城模型周围。
六块,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的,石子。
第一块,她放在了城的正东方。
第二块,她放在了东南角。
第三块,放在了西南角。
第四块,放在了正西方。
第五块,放在了西北角。
第六块,放在了正北方。
六块石子,不多不少,正好,将整座凉州城,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六边形。
“……找到了。”她的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墙’的节点。一共,六个。”
她指着那六块石子。
“在这六个点上,那枚司南的‘共振’,最强烈。也……最混乱。”
“这说明,”她抬起头,看着顾长生,“那股笼罩全城的‘死气’,在这六个地方,存在着……‘漏洞’。”
顾长生静静地听着。
“我还发现了一件事。”安般若继续说道,她的语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那六个节点,并非静止不动。它们,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
她伸出手,将那六块石子,各自,都向着顺时针的方向,挪动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它们的移动轨迹,不是随机的。我仔细听过,那种移动的‘声音’,与一种东西的频率,完全吻合。”
“什么东西?”
“风。”安般若一字一顿地说道,“或者说,是城墙上,那些挂在旗杆上的、用人骨制成的……‘骨哨’。”
“它们,才是这堵‘墙’的真正核心。是它们,在将大云寺里那颗‘心脏’散发出的‘死气’,放大、扭曲,最终形成一个覆盖全城的能量场。而这六个节点,就是能量场在运转过程中,必然会产生的……‘谐振点’。”
“它们,就像一座大钟的六根主梁。平时,坚不可摧。但只要在正确的时刻,用正确的频率,去敲击它们……”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顾长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伸出手,将安般若摆出的那六颗石子,与沙盘上,崔器之前标注出的,六个关键的“古河道入水口”,一一对应。
完美吻合。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一张针对凉州城的、天罗地网般的“手术方案”,终于,形成了最后的闭环。
“……辛苦了。”顾长生看着安般若,轻声说道。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小瓶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
“去休息吧。”
“接下来,该轮到……放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