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忆山脉的“记忆雾障”比预想中更为浓浊。灰白雾气如融化的记忆残渣,黏附皮肤带来冰湿触感,吸入肺中则化为细密针刺,仿佛万千无形之针扎入意识。苏夜与无的手紧紧相扣,血脉共鸣产生的淡金光流在二人之间结成一道纤细却坚韧的线,这是雾中唯一的“实存”。
“勿松手。”无的声音在雾中略显失真,左手齿轮疤痕透过布条传来灼人热度,与苏夜掌心的温度交融,“雾气会剥离表层记忆,光流若断,你我将在幻境中永失。”
苏夜颔首,握刀的手更紧一分。碎忆刀身乳白指骨上,“空壳”的执念核心泛着微光,如一串细小提灯,在雾中映出二人模糊轮廓。她嗅到雾气中混杂三重气息:焚城的焦糊、记忆研究所的消毒水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玉兰冷香——那是母亲苏清瑶核心记忆在雾中的投射,既熟悉又陌生。
“你可听见?”苏夜忽地止步侧耳。雾中传来细碎响动,似有人低语,声线断续,仔细辨听,竟似母亲声口:“夜儿……来……妈妈在此……”
无的手猛地收紧,光流剧颤:“是幻境!勿听!”他的黑眸在雾中闪烁,见苏夜瞳孔已现涣散,显遭声音蛊惑,“念你核心记忆!你母亲的手穿过烈焰的画面!那方为真!”
苏夜意识如遭冰水浇淋,骤然清醒。左耳后朱砂痣传来锐痛,将她自虚妄呼唤中拽回。她深吸一气,强令自己忽略那声音,将意识沉入与无相连的光流——那里有他渡来的记忆碎片:空白当铺的柜台、齿轮疤痕初燃的刹那、还有……他护住她时背脊燃烧的火焰。
“我无碍。”苏夜声线微颤却定,“该你了。”
她感到相握的手在轻颤。无的意识亦正遭雾障侵蚀,他眼前浮出灾变当日的画面:研究所廊道,年轻的他怀抱红色晶片狂奔,身后是爆裂的火焰,一个女声在嘶吼:“陈默!你会毁尽一切!”那声线既似红夫人,又像他遗忘的母亲。
“看着我!”苏夜的声音带上了命令的语气,以碎忆刀背轻叩他手背,“你的疤痕在灼烫,此非虚妄!你护我之时,那份感觉是真!”
无猛地回神,黑眸重聚焦点。他见苏夜的脸在雾中隐现,左耳后朱砂痣亮得惊人,与他手背疤痕产生强烈共鸣。纷乱的记忆碎片在这共鸣中退却,留一片清明。他低声道:“多谢。”
这是他首度对她道此二字,简扼却郑重,如石投雾海,激起无声涟漪。
二人继续前行,雾中幻境愈发明晰。他们如穿行于记忆长廊,两侧雾气中不断流闪种种画面:
——苏夜首次斩杀“空壳”的场景,她当时骇得浑身战栗,是父亲在她身后道:“夜儿,此为焚城之责。”然此刻幻境中,她清晰看见父亲转身时,偷偷拭去眼角泪痕。 ——无在空白当铺接待首位交易者的画面,那是一位失子的母亲,以所有“欢忆”换一张孩儿照片,他当时面无波澜,此刻却能感知自己疤痕传来的、连当时自己都未察的刺痛。 ——甚至还有二人初见的场景,苏夜以刀抵他咽喉,他投影出她的童年记忆,幻境中的二人眸底,除却对立,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彼此吸引的困惑。
“这些皆是……被我等忽略的细处。”苏夜的声音含几分慨叹。记忆雾障如一面放大镜,照出了他们记忆中被情绪掩埋的真相。
无未言语,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的幻境中,开始浮现更多关乎红夫人的碎片:灾变前,红夫人的原型(他的母亲)立于研究所控制台前,对年轻的他道:“记忆不该受缚,陈默,我等可创全新世界,一个无有痛苦记忆的世界……”
“这便是她的‘记忆进化计划’?”苏夜敏锐捕得关键词,“她想……剥夺众生痛苦记忆?”
“非也。”无的声音浸着寒意,“她想‘融合’所有记忆,令人类化为意识共享的‘集合体’,美其名曰‘进化’,实为……抹杀个体。”他的黑眸中掠过一丝决绝,“此即我必阻她之由。”
正当此时,前方雾气陡然翻涌,形成一道旋转的涡流。涡流中浮出一座冰封建筑的轮廓,正是他们欲寻的“冰封研究所”。
“到了?”苏夜微讶,似是过于顺利。
无的面色却沉凝下去,左手疤痕灼烫惊人:“是陷阱。真正入口被幻术所隐,这是……红夫人的气息。”
涡流中蓦地探出无数苍白手臂,这些手臂由纯粹记忆碎片构成,指甲是锋锐冰晶,直抓向二人交握的手——它们的目的是斩断血脉共鸣的光流。
“是‘忆魂手’!”苏夜识出此法,乃红夫人独门之术,可抽取生者记忆碎片,“她果然追至!”
无左手赤芒暴涨,格开来袭之手:“她想令我等在幻境中自相残杀,趁机夺取记忆核心装置!”
忆魂手越聚越多,自四面八方涌至,结成密不透风的罗网。苏夜的碎忆刀不断挥斩,刀锋白芒每中忆魂手,便抽出一串黑色记忆碎片——那是被红夫人吞噬的、属于其他探索者的记忆。
“如此下去非计!”苏夜喘息道,“它们太多了!”
无的目光锁向涡流中心的研究所幻影,忽道:“苏夜,借你‘核心记忆’一用!”
苏夜一怔,旋即明其意。她闭目将意识沉入至深之处——那段关于母亲的手穿过烈焰伸向她的记忆。淡金光流自她体内迸发,与无的红光交缠,形成一道螺旋光柱。
“以双生血脉之名,锚定真实!”
二人齐声嘶吼,光柱悍然刺入涡流中心的幻影。幻影发出一声尖厉嘶叫,如琉璃般迸碎,露出其后真容——一座覆雪山谷,谷心矗立一块巨硕黑色石碑,碑上刻着与无疤痕无二的齿轮印记。
忆魂手在真实景象显现的刹那,化为万千光点消散。雾气亦稀薄几分,可见远处数道模糊身影正疾退——是红夫人的手下。
“成了。”苏夜松一口气,却发觉自己仍紧握着无的手。二人掌心皆沁出薄汗,血脉共鸣的光流较前粗壮数分,如一条真正的纽带。
无亦察觉此点,轻轻抽回手,耳际微不可察地泛红:“石碑后便是入口。”
苏夜转身掩饰不自在,行至碑前。石碑上的齿轮印记在她的核心记忆光流下发出嗡鸣,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道向下延伸的阶梯。阶侧壁上刻满研究所的研日志,记载着空白计划的初期构想。
“我们……进去罢。”苏夜嗓音微涩。方才共享核心记忆的瞬间,她清晰地“看见”无记忆至深处的画面:灾变当日,他怀抱幼小的她,将她放入安全通道,低声说:“夜儿,父亲定会归来接你。”
这画面让她心口如浸温水,温烫酸涩交织。
无颔首,率先步下阶梯。黑色风衣在风中拂动,左手疤痕透过布条,与壁上的日志产生共鸣,泛出柔光。
苏夜望着他的背影,握紧怀中记忆琴,快步跟上。阶梯尽头的黑暗里,隐约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如一首候了多年的、关于记忆与救赎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