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口的老槐树开花那年,阿桂婆刚学会用智能手机。她总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戴着老花镜戳屏幕,指腹上的薄茧把玻璃刮得沙沙响。
阿婆,这树有年头了吧?收废品的老陈踩着三轮车经过,车斗里的铝罐叮当作响。他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却总爱和老人搭话。
阿桂婆抬头望了望遮天蔽日的树冠,雪白的槐花像落了半树的云。光绪年间就有了,我嫁过来时,树干要三个后生才抱得拢。她的银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柔光,那是陪嫁的物件。
这天傍晚,阿桂婆正给视频里的孙子看槐花,突然发现树影里站着个穿校服的姑娘。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校服领口别着枚樱花胸针,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姑娘迷路了?阿桂婆摘下老花镜。
女孩摇摇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想摘朵槐花。她声音细细的,像春蚕啃桑叶。
阿桂婆笑了,起身用竹竿打下一串槐花:这花能入药,也能做饼。你要这个做啥?
我奶奶病了,她总说老家的槐花香。女孩接过槐花,指尖轻轻抚过花瓣,可我们找不到老家了。
从那天起,女孩每天都会来。她叫小满,跟着打工的父母辗转了七个城市。阿桂婆渐渐知道,小满的奶奶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总念叨着槐花,却连孙女都认不清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第五天傍晚,阿桂婆拍了拍身边的竹椅。三十年前,这树下有个报摊,守摊的是个瞎眼老头。他总说,槐花落到报纸上,字里行间都带着香。
小满托着腮听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老陈收摊经过,总会放下一两个橘子,有时是个红苹果。他说自己的孙女也这么大,在老家跟着奶奶过。
变故发生在暴雨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老槐树发出痛苦的呻吟。阿桂婆被雷声惊醒,看到树底下有团黑影——是小满,她抱着树干,校服已经湿透,怀里却紧紧护着个铁皮盒子。
傻姑娘!阿桂婆把她拉进屋里,用干毛巾裹住她。铁皮盒里装着满满一盒槐花,还有张泛黄的老照片:穿旗袍的女人站在槐树下,笑得眉眼弯弯。
这是我太奶奶。小满冻得嘴唇发紫,奶奶说,看到这棵树,就知道到家了。
阿桂婆突然想起什么,翻出个积灰的木箱,从底层摸出本线装书。书页里夹着张同样的照片,只是边角已经磨损。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民国三十七年,于老宅槐下。
这是我婆婆。阿桂婆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年轻时是教书先生,后来去了台湾......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老陈突然敲门,手里举着个平板电脑:阿婆你看!社区群里说要锯树,说这树根系太老,怕塌了旁边的楼。
小满的脸瞬间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桂婆摸着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像抚摸着岁月的年轮。那些纹路里藏着多少故事啊:有恋人在树下私定终身,有孩童在树洞里藏过秘密,有抗战时躲警报的乡亲......
第二天一早,阿桂婆带着小满去了社区办公室。办事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对着图纸皱眉:这树确实危险,上周台风把枝桠都吹断了,砸坏了三辆车。
可它是活的呀。小满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它记得好多人的故事呢。
年轻人愣住了。这时老陈推着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十几个居民签名的请愿书。卖早点的张婶也来了,她说自家孩子是在槐树下学会走路的;开杂货铺的李叔拿来本相册,里面全是街坊邻居在槐树下的合影。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三天后。小满的奶奶突然清醒了片刻,指着电视里的新闻说:那是我家的老槐树!新闻里正在报道这棵百年古树,画面里,阿桂婆正给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
原来,小满的太奶奶和阿桂婆的婆婆是亲姐妹。当年时局动荡,一家人流离失所,从此断了音讯。那枚樱花胸针,是姐妹俩共用的信物。
秋意渐浓时,老槐树保住了。园林局派来专家,给老树做了加固,还在周围修了围栏。小满的父母带着老人回了趟老家,在新栽的槐树苗前,老人握着阿桂婆的手,说了整整一下午的话。
阿桂婆教小满做槐花饼那天,老陈送来刚摘的桂花。金黄的桂花落在雪白的槐花饼上,像撒了把星星。小满咬了一口,眼睛亮晶晶的:真甜。
明年春天,让你奶奶来尝尝。阿桂婆的银镯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槐树的叶子渐渐变黄,像给青石巷铺了条金毯子。阿桂婆依旧坐在树下,只是身边多了个竹篮,里面装着给孩子们讲的故事书。有时小满会带着同学来,听她讲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秘密。
第一场雪落下时,槐花早已落尽,枝头却挂满了红灯笼。社区的孩子们在树下堆雪人,老陈的三轮车铃叮叮当当地响着,阿桂婆的笑声混着手机里孙子的呼唤,在冬日的阳光里慢慢散开,像那年夏天,永不消散的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