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望，源自于众叛亲离，源自于大势已去。
更源自于那一道道如同附骨之蛆，永无休止的追杀。
陕西，延安府以北的荒凉山地。
这里沟壑纵横，黄土裸露，植被稀疏，本是贫瘠苦寒之地，如今却成了李自成最后的藏身之所。
一年前的洛阳大战，恍如一梦。
那场惨败，不仅葬送了他席卷中原，剑指北京的美梦，更几乎打光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老本。
大将刘宗敏重伤不知所踪，牛金星，宋献策等谋士在乱军中失散，生死不明。
他本人仅带着百余骑心腹，如同惊弓之鸟，一路仓皇西窜，
好不容易才逃回这起义的起点——陕西。
回到陕西，他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
这里是他的老家，是他最初拉起队伍的地方，总该还有些根基。
他凭借着“闯王”这块尚未完全倒塌的金字招牌，确实也很快收拢了一些残兵败将和听闻他回来前来投奔的零星杆子，人数一度又聚集到了三四千人。
虽然装备奇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李自成看着手下这群面黄肌瘦却眼神凶悍的汉子，心中那点枭雄之火似乎又燃起了一点火星。
他幻想着重头再来，依托陕北复杂的地形，慢慢恢复元气。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记来自北京的闷棍，就将他这刚刚聚拢起来的一点人气，打得烟消云散。
崇祯皇帝下旨，永免天下五年赋役！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官军的追兵更快地传遍了陕西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通过那些刚刚被李自成“招募”来的，本就是失去土地才被迫从贼的流民之口，迅速发酵。
“听说了吗？皇上说话算话，真免税了！”
“河南那边都开始分荒地了，只要肯种，五年不收一粒粮！”
“俺想回家……”
“闯王这儿，连顿饱饭都难，还要整天被官军追着跑……”
恐慌和骚动，如同瘟疫一般在李自成的队伍里蔓延。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夜里偷偷溜走，后来发展成小股小股的逃亡。
李自成派亲信去弹压，甚至当众砍了几个逃兵的头，却丝毫无法阻止这股溃散的洪流。
免税的诱惑，对于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来说，是根本无法抗拒的。
跟着李自成造反，是为了活下去。
而现在，朝廷给了他们一条更安稳，更有希望的活路——回家种地，不用交税！
短短十几天，李自成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三四千人，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除了少数无家可归，或者身背重案无处可去的积年悍匪，大部分刚刚挟裹来的流民几乎跑了个精光。
他的队伍，再次锐减到只剩下区区五六百人，而且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更要命的是，朝廷的免税政策，不仅瓦解了他的兵源，更极大地刺激了陕西各地官军的“积极性”。
以往，官军，尤其是那些糜烂已久的卫所兵，对于剿匪多是敷衍了事，甚至“养寇自重”。
因为打仗要拼命，还没什么油水可捞。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首先，崇祯血洗京城，抄家得巨款的消息也传开了，
虽然边军粮饷经过层层克扣到手依然不多，但至少北京方面表现出了“不差钱”和“敢杀人”的姿态，
让底层军官和兵卒感受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压力和机会。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李自成这颗人头的价值，被无限拔高了！
他不再是那个拥兵数十万，让官军闻风丧胆的闯王，
而是一条落魄到极点的“大鱼”。
谁能砍下李自成的人头，那就是泼天的功劳！
在新政背景下，这份功劳足以让一个普通边将一步登天，甚至封爵荫子！
于是，李自成惊恐地发现，他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不仅仅是洪承畴，孙传庭旧部那些精锐边军对他紧追不舍，
就连以往见到他就望风而逃的州县卫所兵，甚至是地方豪强组织的乡勇团练，
都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疯狂地扑了上来！
这些地方武装或许战斗力不强，但他们熟悉地形，人数众多，而且为了赏格和军功，一个个悍不畏死。
他们不再据城固守，而是主动出击，漫山遍野地搜索李自成的踪迹。
李自成这五六百人，如同惊弓之鸟，在陕北的千沟万壑间亡命奔逃。
他们没有固定的根据地，没有稳定的补给，
只能抢掠沿途那些本就穷得叮当响的山村，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更加激起了民愤，使得他们寸步难行。
一场典型的遭遇战发生了。
李自成部在一处山谷休整时，被一队大约千人的延安卫所兵盯上。
若在以往，李自成麾下的老营精锐一个冲锋就能打垮这种乌合之众。
但此刻，他手下疲惫不堪，饥饿难忍，
而对方却士气高昂，高喊着“擒杀闯贼，升官发财！”扑了上来。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
李自成部勉强抵挡了一阵，就被冲散。
他本人在一群亲兵的死命保护下，杀出一条血路，狼狈逃窜，连随身的大纛都丢了。
这一仗，又损失了近百人。
“陛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浑身是伤的部将哭喊着对李自成说，
“弟兄们快跑不动了，也没吃的了！官军遍地都是，咱们……咱们没活路了！”
李自成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头发散乱，铠甲上沾满泥污，往日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憔悴和茫然。
他看着身边这群跟着他出生入死，如今却只剩下寥寥数十人的老兄弟，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他想起了曾经的辉煌。
百万大军，旌旗蔽日，攻洛阳，克襄阳，所向披靡。
那是何等的威风！
为何转眼之间，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是洛阳之战败了吗？
是，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呢？
他想起了那些逃亡的流民。
他们为什么跑？是因为崇祯免税了。
“免税……免税……”李自成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丝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