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晃晃悠悠,大爷的话混在风里,时断时续——
“她是49年逃难来的,带着个小包袱,里头就几件衣裳和一本诗集。”
“刚来时还会说官话,后来就只念叨‘卿儿’‘卿儿’……”
“前些年有知青来,她总拉着人问‘伦敦的天气还潮不潮?我儿肺不好’……”
小九的尾巴在裤子里炸了毛,赶紧用围巾裹紧。
转过山坳,大爷突然指向前方:“喏,那就是沈阿婆的屋子。”
半山腰上,一间低矮的瓦房隐在竹林里。石阶生满青苔,晾衣绳上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院门口,一位银发老太太正佝偻着腰晒梅干菜。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头——
那一瞬,小九仿佛看到了谢爷爷的眼睛。
同样的眼型,同样的目光如刀,哪怕老了也藏不住骨子里的傲气。
南嘉上前一步:“沈大娘,我们是……”
老太太突然打断:“苏州话讲。” 嗓音沙哑却清晰,“我听得懂普通话,但不说。”
小九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伲是谢卿格朋友。”(我们是谢卿的朋友)
晒匾“啪”地掉在地上,梅干菜撒了一地。
昏暗的堂屋里,沈阿婆颤抖的手摩挲着那把钥匙,枯瘦的指节上还沾着梅干菜的咸香。
“这孽障……”她突然笑起来,眼泪却砸在钥匙上,“四十三年零六个月,连封信都不晓得写!”
小九赶紧掏出照片:“阿婆,谢卿他……”
“用不着看!”老太太一把推开,“我儿左耳后有颗朱砂痣,你叫他亲自来见我!”
南嘉和小九对视一眼——那颗痣,连谢爷爷的档案里都没记载。
(院外的老驴突然叫起来,惊飞一树麻雀。山风穿过竹林,像是谁在叹息。)
小九蹲在沈阿婆膝前,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腕。狐狸崽子指尖泛起微不可见的金光,妖族灵力顺着脉络游走。
“曾奶奶,爷爷这些年啊……”他故意用软糯的苏州话拖长调子,“夜里总对牢月亮讲‘娘亲,卿儿错了’。”
老太太的手指猛地一颤。
小九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掏出:
采芝斋松子糖(油纸包渗出琥珀色糖渍)
黄天源玫瑰酥(花瓣状的酥皮一碰就掉渣)
温着的蟹壳黄(芝麻香气混着热腾腾的肉馅)
“喏,都是依欢喜的。”他把点心捧到老人眼前,“先垫垫饥,吾帮依把脉。” 沈阿婆的脉象沉细如丝,肝郁气滞之症明显。小九从怀里摸出青瓷小瓶,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
“一日一粒,专治心口痛。”其实是狐族秘药「忘忧丹」,能化开多年郁结。
老太太却不接,眯着眼打量他:“小倌,你到底是啥人?”
南嘉立刻递上照片——谢卿去年拍的军装照。老人用指甲狠狠刮过相纸,突然冷笑:
“耳朵后头没痣,当我老糊涂了?”
小九的尾巴在裤子里绷直了。谢爷爷耳后确实没痣,但妖族血脉感应不会错……
“阿婆。”南嘉突然翻开药箱底层,“您看这个。”
那是一张泛黄的婴儿足印拓片,右下角赫然印着颗朱砂小点。
“谢卿出生时,接生婆说‘朱砂痣主贵,但长耳后易招灾’,您就用艾草灸掉了。”南嘉轻声道,“这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沈阿婆的瞳孔骤然收缩。
僵持中,小九突然把药丸塞进玫瑰酥里:“阿婆先吃点心!”
老太太下意识咬了口,突然僵住——酥皮里的豆沙馅,分明是苏州老宅独门配方:红豆蒸熟后过筛三次,拌入腌桂花。
“孽障……”她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混着泪水咽下,“还记得我教他的法子。”
小九趁机将药瓶塞进她围裙口袋:“爷爷说,等您身子爽利了,他要跪着听您骂三天三夜。”
(窗外夕阳西沉,照得满室生辉。院角的梅干菜早被遗忘,此刻飘出的香气,却像极了四十年前谢家厨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