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望着铁匣里新写就的策论,错图南飞四字在烛火下泛着乌青。
他指尖叩了叩匣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他惯常的筹谋姿态,范如玉在旁看得清楚。
她替他拢了拢被江风吹乱的衣角,忽闻他低笑一声,却无半分喜意:完颜亮多疑,这迟疑倒在情理之中。
岩生凑近些,甲叶发出细碎的轻响:既诱敌成功,是否即刻报捷临安?话音未落,辛弃疾已摇头,目光扫过窗外翻涌的云——那云像极了临安政事堂里陈景渊的脸色。
他金手指运转如电,脑中清晰映出陈景渊捻着胡须冷笑的模样:辛元嘉握兵日久,必生骄妄。
捷报易成祸端。辛弃疾转身取过狼毫,墨汁在砚中晕开如血,陈参政正等着我得意忘形,上书请功,好坐实擅启边衅的罪名。笔锋在信笺上疾走,巡江捕谍,获伪图焚之,诱敌之计半字不提。
范如玉望着信笺上二字,忽觉他握笔的手背上青筋凸起——这是他强压心火的模样。
她将温热的茶盏推近些:陈相既盯着,这书能送到圣上面前么?
送不到,便不是陈景渊了。辛弃疾搁笔,墨迹未干便折起信笺,但他要的是我露破绽,我偏要藏锋。
三日后的雪色里,临安的诏书裹着北风砸进辕门。
张承恩捧着明黄诏书立在雪地里,貂裘上的金线被雪水浸得发暗,声音像淬了冰:耶律元亨乃金国正使,辛制置使拘之已违盟约。
陛下诏你解甲待勘,由转运使周某暂摄军务。
校场上的甲士们炸了营。
前军统领王铁牛攥着腰刀往前冲,被岩生一把拽住。
老将吴镇国胡须上结着冰碴,吼得震落头顶积雪:我等在江边喝了三个月冷风,就为这张纸?
辛弃疾跪得笔直,玄色官服浸在雪地里,接过诏书时指节擦过张承恩的手背——那双手生着薄茧,是常年捧诏书的痕迹。
他垂眸盯着诏书上二字,喉结动了动,袖中手却攥得发疼,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末将领旨。他起身时雪粒从肩头簌簌落下,声音平稳得像是说家常,三日后交印。
帐中炭火烧得噼啪响,范如玉替他解下玉带,见他盯着帐外阴云发怔,轻声问:真要交?
辛弃疾突然抓起案上《御金三策》,翻到兵心为城那页,残卷边缘被他捏出褶皱:交,但要让三军知道,他们为何而战。他抬眼时眼底有雪光在烧,陈景渊要夺我军权,我便让他看看,这军权从来不在印上。
当夜,诸将踩着积雪涌进帅帐。
李铁头搓着冻红的手:粮饷已减三成,大演怕撑不住三日。
粮可省,火不可熄。辛弃疾抽出令箭插在沙盘上,首日列阵校场,每人只饮米汤一碗,以雪代水;次日夜行,分三队轮替,借月色辨路;第三日设伏反击,用旧甲充骑影,鼓噪威势。他转向岩生,你去传李铁头——若有人鼓噪缺粮,便喊愿死战不愿归北
烛火在他眉间投下阴影,金手指在脑中推演七遍:士卒忍耐极限是两日半,舆论反制的节点在第二夜亥时。
他望着诸将紧绷的脸,忽然笑了:当年我带五十骑闯金营,靠的不是粮,是这口气。
次日清晨,雪下得更密了。
校场白茫茫一片,辛弃疾披着重甲立在将台,铁衣上的雪花刚落便被体温融化,在甲叶间凝成细冰。
三军列阵如松,冻裂的旌旗仍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老卒刘十八执字大旗立在最前排,须眉全白,像尊雪雕。
他望着将台上的身影,喉咙发紧——这是当年带他夜袭金营的辛大人,是在滁州开仓放粮的辛大人,是雪夜里给伤兵裹脚的辛大人。
愿随辛公死战!降卒队里突然暴喝一声,李铁头涨红了脸,拳头砸在胸口,死战总比回北边当奴才强!
死战!
死战!
死战!呼声像滚雷,震得冻裂的旌旗簌簌抖落雪块。
张承恩缩了缩脖子,望着那些在雪里跺脚取暖的士卒——他们的手冻得握不住刀,却把刀鞘捂在怀里;他们的脚肿得塞不进靴,却把靴底的冰碴刮干净。
范如玉带着妇孺提着姜汤桶冲进阵里。
绿芜撕了自己的旧裙,裹住伤兵冻紫的脚:将就着暖些,等打退金兵,给你做双新棉鞋。伤兵咧着嘴笑,眼泪掉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
张承恩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昨日在江边见的百姓——他们蹲在雪地里搓草绳,说是要给大军垫马蹄。
此刻他望着将台上那个挺直的背影,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此非兵,乃义师也。
夜更深了,辛弃疾独坐帐中,案头两封密信还未封缄。
一封给鄂州守将:金将攻黄州,虚张声势固圣心。另一封递给范如玉时,指腹蹭过她冻红的指尖:若三日后诏再至,你带百姓持灯迎我。
帐外雪影摇晃,他望着铁匣里未完成的《御金三策》,轻声道:你要我解甲,我便让你看看,这甲如何与民心熔作一体。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粒打在帐幕上,像千军万马在叩门。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一声,两声,第三声里,辛弃疾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和校场上的呼声、百姓搓草绳的沙沙声、伤兵裹脚的轻笑,混在一起,成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战鼓。
次日的夜色里,辛弃疾将铁衣紧了紧,望着帐外积雪。
前军的号角已经吹响雪地里的脚印会很深,很深,深到连临安的诏书,都盖不住这些痕迹。
雪色漫过二更天时,辛弃疾的铁靴碾进半尺厚的积雪里。
前军三十里急行的队伍像条冻僵的长蛇,甲叶相撞的脆响被北风揉碎,只余下粗重的喘息与踏雪声。
大人,亲兵岩生凑到他耳边,哈出的白雾糊在护颈甲上,后队张五牛的腿冻麻了,扶着枪杆直打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