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辛弃疾的貂帽上,未及化便凝成白霜。
他的坐骑照夜白喷着白雾,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几点——绿芜的话还在耳边炸响:通州盐场,三日无船南下。
府门在望时,他突然勒住缰绳。
照夜白前蹄扬起,溅起的雪水打湿了门廊下灯笼的红穗。
门房刚要迎上,他已翻身下马,靴底碾碎积雪,带起一阵冷风卷进正厅。
夫人呢?他扯下斗篷甩给随从,目光扫过案上未收的茶盏——范如玉惯用的青釉瓷,茶沫还浮着,显然刚离座不久。
主母在东厢。丫鬟秋棠捧着炭盆从侧门进来,见他脸色沉得能拧出水,声音发颤,说是要查...查什么小钱。
辛弃疾脚步一顿。
东厢传来细碎的铜钱碰撞声,混着女子们压低的议论。
他掀开门帘时,正看见范如玉跪坐在矮几前,面前铺着块月白绢帕,数十枚铜钱散在上面,铜锈混着盐腥气扑面而来。
元嘉。范如玉抬头,鬓边的珍珠簪子闪了闪,绿芜的话我都听说了。她拈起一枚铜钱,指腹摩挲着粗劣的边缘,这是方才让城南米铺王娘子捎来的——盐丁领日薪用的通州小钱,官铸钱文是淳熙元宝,可这些...她将铜钱翻过来,背面连年号都模糊,是私铸的。
辛弃疾接过铜钱,指节捏得发白。
前日刚呈给孝宗的《盐政七条》里,他特意写了民运免税以疏盐路,此刻突然想起,奏疏上二字旁有行朱批:盐利动豪商,需防釜底抽薪。那是虞允文的笔迹——老丞相早料到有人会断他财路。
主和派要的不是盐,是粮饷。他将铜钱拍在几上,震得绢帕皱起,转运司说风浪阻航?
三日前我派去的探马回报,黄海无波,连渔船都下了海。
范如玉的手在袖中攥紧。
她早让妇助会的姐妹们去各坊巷打听,此刻从妆匣里取出一卷纸,展开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方才沈十二回话说,这些小钱都从海陵许氏钱庄兑出。
许家大娘子是崔与之的表侄女——她的指甲掐进纸里,崔参政告假前,还让人往许家送了两箱建州茶。
窗外的雪突然大了。
辛弃疾望着院中被雪压弯的梅枝,忽然笑了一声,笑得极冷:风浪阻航,原是要借豪商的手,把我筹备司的银库锁死在通州。他转身抓起案上的《盐政七条》,墨笔在民运免税下重重画了道线,夫人,你让妇助会连夜刻《盐丁血簿》,列清三百七十二名盐丁的欠薪数。他的声音低下来,像在说给她听,又像在说给这雪夜听,明日天一亮,千份血簿要贴满两淮的茶肆、码头、米市。
范如玉点头,目光扫过他腰间的蜡封竹筒——那是方才在北固亭,她悄悄塞给他的姜茶,此刻还温着。我这就去安排。她起身时,裙角扫过那些铜钱,元嘉,你去通州。
通州盐场的海风卷着咸湿的雪,扑在张大脚的脸上。
他裹着件羊皮袄,站在百辆板车最前头,车板上堆着空麻袋,每辆车都插着面杏黄大旗,辛监司令:民运官盐,免税三月的墨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姓张的,你敢再往前一步!盐场铁门前,三十几个精壮汉子握着木棍挡路,为首的疤脸汉子拍着腰间的短刀,这盐场是许大官人包的,你们这些泥腿子也配运盐?
张大脚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抄起车辕上的铁叉往地上一戳:老子们不要许大官人的盐!他扯着嗓子吼,老子们要的是官盐——辛大人说了,民运官盐免税,咱们运的是朝廷的盐!
板车后的民夫跟着起哄:还我盐路!
还我盐路!声音撞着海浪,惊得远处的海鸥扑棱棱飞起。
盐场里传来铁器碰撞声,几十个赤膊的盐丁扛着铁铲冲出来,为首的老盐工王阿爹瘸着腿,举着破碗喊:官爷!
咱们三天没领钱了,许家的小钱也不给!
疤脸汉子的脸色变了。
他瞥见人群里有人举着张纸——《盐丁血簿》,王阿爹,欠银三两七钱;李二牛,欠银五两二钱...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有人开始念血簿上的名字,像一把把刀扎进他心里。
退下!他挥了挥短刀,可手在发抖。
身后的私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个悄悄往后挪了步——他们的家眷也在人群里,方才还听自家婆娘说,许家钱庄的小钱是私铸的。
同一时刻,海陵城许氏钱庄的后宅里,夜枭贴着瓦檐往下看。
他腰间挂着枚铜印,是当年在金国当细作时,从耶律元亨帐下偷来的。
月光照在印文上,大定二十三年 金中都转运司几个字泛着冷光。
主子交代了,要让这约看起来像真的。他摸出怀里的密信,笔锋模仿着金将的粗豪,许家以两淮盐税作抵,换我大金良马三千匹...好,就这么写。他吹了吹墨迹,将信折成燕形,塞进钱庄的门缝里。
第二日辰时三刻,李守忠的官轿刚到许氏钱庄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举着《盐丁血簿》喊:许家私铸钱!许家断盐路!更有人扬着那封金商密约通敌!
许家通敌!
李守忠撩起轿帘,接过密约扫了两眼,脸上的笑立刻收了。
他是孝宗潜邸旧人,最会看风向——昨日陛下方才夸了辛弃疾如高祖待韩信,今日就有人敢断北伐粮饷?
大胆!他甩着拂尘冲进钱庄,玉扳指敲在柜台上,私铸钱币、通敌卖国,罪当抄家!他转头对随从喝道:封库!
查账!
所有现银充公!
当八车白银叮叮当当运进筹备司银库时,辛弃疾正站在檐下看雪。
月光把盐册照得发白,他手里捏着半页《盐丁血簿》,火盆里的火苗舔着纸角,王阿爹 三两七钱几个字渐渐蜷成黑灰。
夫人,你看。他转身对刚进门的范如玉说,声音轻得像雪落,他们以为财在银库里,可我烧了这一簿,两淮的百姓就知道——谁能给他们盐,谁能给他们钱。
范如玉望着火盆里的光,映得他眼角的细纹都暖了。
她刚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大人!信使滚鞍下马,递上封泥未干的急报,江西屯田营...昨夜有降卒骚动,说粮饷不至...
辛弃疾的手顿了顿。
他接过急报,借着月光看见二字,眉峰微微一挑。
范如玉上前替他拢了拢斗篷,轻声道:元嘉,先喝口姜茶。
雪还在下。
筹备司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簇不熄的火。
远处传来更鼓,已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