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城外酒坊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辛弃疾的指节抵着案上封好的竹筒,《御金三策》第二十七页的墨迹在烛火下泛着青黄。
吴明远撞开竹帘时带起的风扑灭了半支蜡烛,他攥着半页碎纸的手还在发抖:大人,沈怀恩的密奏里提了黑鹞子——是虞相当年训练的死士,专司暗桩、焚档、灭口。
黑鹞子?辛弃疾屈指叩了叩桌案,目光扫过碎纸上辛某勾结盐枭的字迹,唇角勾起半分冷意。
窗外江浪拍岸声里,忽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周海蛟掀帘而入,甲叶相撞的轻响混着潮湿的江风涌进来:大人,江北细作赵九渊昨夜失踪了。
烛芯爆了个灯花。
辛弃疾的瞳孔微微收缩——赵九渊是他安插在金宋边境的眼线,专盯淮北盐枭动向。
此人若投敌,黑鹞子南下的路径、目标,怕是早被摸得透了。
三线图谱。他低喝一声,太阳穴突突跳动。
自少年时便蛰伏在记忆里的兵书战策、两浙水道图、黑鹞子以往作案的二十七个案例,忽如潮水般翻涌。
眼前浮现出三条交错的金线:一线是黑鹞子的快船航线,二线是衢州城内外的暗桩分布,三线是沈怀恩急于销毁的通济号账册......三条线在三更时分的衢州南码头交汇。
他们要先焚药行旧址毁人证,再劫吴明远逼供,最后纵火嫁祸我畏罪焚档辛弃疾指尖重重按在地图上的范氏药行周都头,你率水军今夜子时前封锁江心岛,见纸鸢升空便接应。
周海蛟抱拳:得令。转身时甲叶轻响,像极了江潮拍石的节奏。
水娥。辛弃疾望向缩在墙角的船娘。
她裹着青布裙,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正是盐枭遗孀,因丈夫被金商所害才投了朝廷。通济号的账册副本在你船上?
在船板下的暗格里。水娥撩起裙角,露出绑在小腿上的铜钥匙,我家阿虎会扎纸鸢,竹骨最是结实。
小娃忽然从母亲怀里挣出来,举着半只未完工的纸鸢:阿爹教过我,纸鸢要逆风放,线要缠三圈!竹骨上还沾着新鲜的竹屑,在烛火下泛着青生生的光。
辛弃疾蹲下身,指腹抚过竹骨:好,把账册塞进竹骨夹层,用鱼鳔胶封死。
等三更起东南风时,你带阿虎去南码头放鸢,纸鸢落在哪片芦苇荡,周都头的人就在哪接应。
那要是黑鹞子追?水娥攥紧钥匙,指节发白。
他们追不上。辛弃疾站起身,目光扫过窗外的江面,江潮子时涨,他们的快船吃水深,过不了浅滩。
廊下传来木屐声,范如玉掀帘进来,鬓边的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她手里提着个青布包裹,里面鼓鼓囊囊——是吴明远家眷的换洗衣物。吴夫人和两个小娃已换了粗布衣裳,绿芜扮作奶娘,我带她们走后山的樵径。她抬眼望进辛弃疾的眼睛,你呢?
我留在这里。辛弃疾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黑鹞子要找的是畏罪焚档的证据,我若走了,他们反而要疑心。
范如玉忽然握住他腰间的玉牌——那是当年祖父辛赞送他的抗金令。若他们伤你......
我不是待宰的羊。辛弃疾将她的手按在玉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我是引火的鸢。
范如玉的指尖微微发颤,却到底松开手。
她转身时,青布包裹擦过桌角,掉出半块桂花糖——是吴明远小女儿的零嘴。
她弯腰拾起,仔细包进帕子里,这才带着绿芜出门。
月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像给素裙镀了层银边。
一更天,酒坊外的老槐树上,猫头鹰叫了三声。
黑鹞子立在快船船头,玄色斗篷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衢州城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手指摩挲着腰间的淬毒匕首——这是虞允文亲赐的,专用来割喉。
赵九渊说辛弃疾把通济号的账册藏在范氏药行旧址,又说吴明远的家眷知道更多内情......他冷笑,只要药行烧了,吴明远的妻儿死了,辛弃疾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靠岸。他低喝一声。
快船擦着浅滩停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鞋底。
二十个死士跟着跃上江岸,玄色夜行衣融入夜色,像一群蛰伏的乌鸦。
药行旧址的木门一声被踹开时,黑鹞子的鼻尖已经嗅到了松油的气味。
他摸出火折子,火星溅在浸了油的帷幔上,瞬间腾起一人高的火苗。
火光照亮墙上褪色的范氏药行匾额,他望着火焰舔舐房梁,嘴角勾起半分笑意——人证,没了。
下一个目标是吴宅。
黑鹞子踩着青石板路疾行,靴底与地面相击的声音在空巷里格外清晰。
吴宅的朱漆大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的瞬间,后颈的寒毛突然竖起——院里静得反常,连狗吠都没有。
他挥了挥手,死士们撞开东厢房门。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床上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案头放着半盏冷茶,茶盏下压着张纸条:黑衣入衢,纸鸢升天。
大人!一个死士从柴房拖出个老仆,他瘫在地上,喉结直颤:辛、辛大人早说过,你们会来......
黑鹞子的匕首抵住老仆的咽喉:纸鸢在哪?
江、江心岛......老仆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三更起风时,纸鸢就升上天了......
黑鹞子的瞳孔骤缩。
他转身冲出吴宅,奔向南码头。
江面上果然浮着几点火光——是周海蛟的水军,火船一字排开,将航道封得严严实实。
月光下,江心岛的芦苇荡里,一只纸鸢正高高悬着,竹骨在夜色里泛着青幽的光,竟似一面无声的战旗。
他嘶吼着,可快船刚驶到浅滩便卡住了——子时的江潮还没涨起来,船底擦着河床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人,退吧。身边的死士扯了扯他的斗篷,再不走,衢州府的巡城兵该来了。
黑鹞子望着江心岛上的纸鸢,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挥了挥手,玄色斗篷在风里翻卷如鸦翅:
三日后,临安政事堂。
王栐将通济号的账册地拍在案上,辽东马契上的朱红大印映得满室生辉:陛下请看,这是金中都太仆寺的印!
虞相的私兵竟用我大宋的盐换金人战马,这不是通敌是什么?
宋孝宗的指节抵着案几,指背青筋暴起。
他望向阶下的虞允文,后者正跪在青砖上,额角渗着冷汗:陛下明鉴,臣实不知情......
沈怀恩已在衢州被捕,赵九渊在鄂州落网。王栐又抖出一卷供状,他们供认,辽东马换军需的主意是沈怀恩出的,黑鹞子南下也是他请的令。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官捧着密旨匆匆而入:陛下,衢州急报——黑鹞子焚药行未果,劫吴宅扑空,已率死士北归。
虞允文的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在青砖上。
宋孝宗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忽然笑了一声,只是那笑里没有半分温度:辛元嘉贬而不怨,查奸于微......他提笔在密旨上批了几个字,传朕口谕,待变复用。
当夜,衢州江岸。
辛弃疾立在礁石上,望着江心岛方向。
纸鸢的残骨已经随江水流走了,只余半截断竹漂在水面,像片单薄的叶子。
他摸出《御金三策》第二十八页,狼毫在纸上落下一行字:纸鸢引火,焚的是奸谋;残骨顺流,载的是天心。
大人!铁鹞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翻身下马,手里举着封急信,庐州急报——金军主力异动,似欲绕道荆襄!
辛弃疾将急信收进袖中,望向北方。
夜色里,隐约有雷声滚过千里,像极了金戈相击的声响。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低笑一声:蛰龙未动,雷已滚过千里......
江风卷着湿意扑来,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远处,沈怀恩的私宅里,一盏灯笼地摔在地上,火星溅起又熄灭——有人在暗处攥碎了茶盏,瓷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暗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