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照,寨门大开如裂天隙。
辛弃疾缓步而入,青衫未染尘,素履踏碎砾石之声清晰可闻。
他身后,范如玉紧随,手中捧着那幅拼合的血布,布面斑驳,梅花印记宛然如生;老仆辛伯默然殿后,目光低垂却脚步沉稳,似背负千钧。
寨中刀戟林立,寒芒映日,士卒列阵森然,鸦雀无声。
数千双眼睛凝视着这位孤身入营的转运副使——无甲不带兵,只凭一腔忠魂与过往声名,竟敢直面叛军帅台。
风卷黄沙掠过校场,吹动旌旗猎猎,也吹得那两幅血布在空中轻颤,仿佛亡魂低语。
秦猛立于高台之上,手握黄绢文书,指尖发白,额上冷汗涔涔。
昨夜有人密送此书至案前,说是“主和残党”所托,借他之印,构陷其名,逼他不得不反。
他本欲将计就计,待机而动,却不料柳娘子现身寨外,血布重合,真相骤现。
此刻心中翻江倒海:是继续佯装投敌以图后举?
还是就此归正,背负“反复小人”之名?
正当其神思激荡之际,辛弃疾已行至台下。
他仰首望来,目光澄澈如秋水,穿透层层迷雾,直抵人心深处。
“秦校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鸣,“你可知这纸上墨迹未干,便已被我截获?”
他径直走上帅台,不顾左右亲兵阻拦,伸手从秦猛手中取过那封“通敌书”,看也不看,转身投入早已备好的火盆之中。
火焰腾起,黄绢卷曲焦黑,灰烬翻飞如蝶。
“此纸若真,我早死十次。”辛弃疾立于火光之前,面容半明半暗,声如裂帛,“你曾为我断臂护主,三度冲阵救我性命。他们疑你通敌,不过因你不肯低头谄媚权臣!若忠臣皆如秦猛——被疑、被贬、妻囚子散、走投无路——我愿天下尽叛!叛的不是君,是这不容忠的世道!”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连风都似凝住。
范如玉此时上前一步,立于台前,双手高举血布,声音清越如泉击石:“诸位可见此布?它裹过秦校尉断臂之血,也浸透辛公彻夜难眠之泪!他曾为你挡箭,为你断后,为你咽下最后一口粮!今日你们举刀相向,可是忘了他如何在雪夜里背着伤卒步行三十里?忘了他在庐州城破时,独自断后掩护全军撤退?”
她语速渐急,声声叩心:“情可为人质,亦可为兵刃——只看执刃者是谁!今日执刃者,是我夫君,也是你们心中的旧日袍泽!”
台下老兵纷纷低头,有人颤抖着解下肩甲,哐然落地;又有数人跪倒尘埃,伏地痛哭。
十年征战,生死与共,岂是一纸伪书所能抹杀?
就在此时,侧阶忽有厉喝:“妇人安敢乱军心!”
雷十七跃出人群,披甲持刀,目露凶光。
他乃原亲兵营都头,素与秦猛不睦,近年攀附朝中主和派,暗中勾结陈与义余党,伪造通敌文书,便是出自其手。
眼见局势逆转,再不下手,便永无机会!
“辛弃疾私闯军寨,煽动将士,形同谋逆!”他怒指辛弃疾,“今当斩此乱臣,以清君侧!”
言罢,长刀出鞘,寒光一闪,直劈辛弃疾颈项!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身影猛然扑出——正是老仆辛伯!
他瘦削身躯如枯木迎风,竟以胸膛撞向刀锋。
利刃贯肩胛而入,鲜血喷涌,溅上高悬的帅旗。
那面曾伴随辛家三代征战的旗帜,霎时染红一片,如朝霞初升。
辛伯踉跄跌倒,却仍撑地不起,怒目圆睁,嘶声道:“你……食秦校尉饭,饮辛公酒……今日刺主,猪狗不如!”
全场哗然!
“杀叛贼!”一声怒吼自老兵口中爆发,随即如潮响应。
数名旧部拔刀而起,直扑雷十七。
后者面色惨白,连连后退,终被按倒在地,刀脱手飞出,砸入尘土。
校场上,唯余喘息与哀鸣交织。
秦猛呆立台上,浑身战栗,眼中泪水滚落。
他望着辛伯倒地之处,望着那染血的帅旗,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文书位置——那里曾是他挣扎求存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却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范如玉已奔至辛伯身边,撕下裙裾为他包扎,可血如泉涌,止不住。
她咬唇含泪,指尖微颤。
辛弃疾扶住老仆身躯,沉默不语。
风拂过他的衣袖,残布轻扬,那是早年战场断裂的左袖,一直未曾更换,如今沾了忠仆之血,更显苍凉。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事不知的老仆,又缓缓抬眼,扫过全场——昔日部属,或跪或立,或泣或怒,皆等他一言决生死。
忽然,他右手探向腰间,抽出佩刀。
寒光乍现,众人屏息。
刀锋落下,并非指向任何人——
而是狠狠斩向自己左袖残布!
布帛断裂之声清脆刺耳。
他将那截染血的残布掷于地上,眼神如刃,映着夕阳与火光,深不见底。
晨光未启,天边仅透出一线青灰,湖口大寨已悄然苏醒。
薄雾如纱,缠绕营帐之间,马蹄轻响,刀鞘微鸣,三千将士默然列阵,肃立校场。
黑巾覆额者俯首垂手,甲胄未整,却无一人交头接耳——昔日随秦猛举旗叛离者,皆自缚双臂以草绳,颈系白帛,静候发落。
寨中火盆余烬尚温,昨夜焚烧伪书的焦痕犹在石阶上蜿蜒如蛇。
那面染血的帅旗已被洗净风干,却仍留一道斜贯旗面的赤痕,仿佛天地裂口的一抹印记。
辛伯仍在帐中昏睡,范如玉彻夜未眠,以银针渡脉、艾火续阳,终使他一线命息不绝。
她倚在帐角小憩,裙裾上血迹斑驳,眉间倦意深重,却仍紧握夫君所赠旧剑——那是辛弃疾少年时佩带的第一柄铁脊短剑,曾断于北地雪原,又由其父亲手重锻。
寨外江流低吼,水汽蒸腾,忽有渔舟破雾而来,舟头一人披蓑戴笠,手中竹竿挑着一盏残灯,灯下悬半块铜牌,刻“庐州巡塘”四字。
守营士卒欲拦,却被其一声长笑震住:“吾非敌探,乃送信人也。”言罢跃岸而行,步履如风,直趋帅台之下。
此时辛弃疾正立于高台边缘,身披素袍未着铠甲,左手空袖随风轻荡。
他凝视着台下列队之人,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悔恨、或忐忑、或倔强的脸。
秦猛单臂执刀,立于前排最右,肩头包扎粗布渗出血丝,却始终挺直脊梁,不敢仰视。
一阵风来,吹动台上残旗,猎猎作响。
辛弃疾终于抬步向前,靴声沉缓,踏在石阶之上,竟似重锤击鼓,敲在众人心头。
他不开口,亦不责问,只将手中一卷黄帛缓缓展开——那并非圣旨,亦非军令,而是十年前他在建康所书《美芹十论》抄本残页,字迹苍劲,墨香犹存。
他轻轻将书卷置于案上,转身望向东方——
朝霞初裂云层,一抹金光刺破迷雾,洒落在那面血染的战旗之上,宛如燎原之火将燃未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