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天边灰白如纸,寒气凝于草尖,化作点点霜露。
辛元嘉披衣起身,未及用粥,便拄竹杖出户,踏着湿冷田径向南畈而去。
昨夜地底那丝震颤,如虫行骨中,久久不散。
他本欲归眠静思,可心神所系,竟比金手指更早醒来——仿佛大地在梦里低语,只等他一人倾听。
田垄之上,稻禾尚青,穗头垂首未扬,而一旁沟畔的稗草,却已泛出焦黄,穗粒干缩,早熟半月有余。
他蹲下身,指尖轻捻一株稗穗,碎屑簌簌而落。
再拨开根土,细察其下湿润之状,不禁眉头深锁:泌露量减三成,地气枯涩,非旱兆,亦非涝征,倒像是……血脉将竭。
他闭目,悄然开启“醉眼照世”。
刹那间,万象退去,唯感地下三尺深处,一股极细微的震颤正缓缓蔓延——频率诡谲,如万虫匍匐,节律错落却暗藏秩序。
更奇者,此动与夏夜蛙鸣之间的停顿节奏,竟完全吻合!
他曾幼时听祖父言,北地大灾前,蛙类夜鸣渐稀,终至绝声,而后蝗蝻破土,遮天蔽日。
心下一凛。
忽闻远处一声童嗓惊叫:“田里青蛙全往北跳了!一只都不剩!”
刘石孙赤脚奔来,手中铃铛摇得急促,声已嘶哑,脸上满是惊惶。
这孩子自三月前便为村中巡田摇铃报异,风雨无辍,如今嗓子几乎废了,却仍死守一句诺言:“只要辛公信我,我就不听。”
辛元嘉缓缓站起,立于田埂之上,目光扫过整片南畈。
风吹过稗草,发出沙沙脆响,像是大地在提前哀鸣。
他凝视良久,终低声吐出一句:
“三月后,蝗潮将至,蔡州危矣。”
话音落时,风忽止,四野寂然,连虫鸣都似被抽尽。
范如玉闻讯赶来,手中捧着新收的稻秧。
她素手翻检,发现谷壳轻薄如纸,浆汁稀淡无味,碾碎后几无油性。
“今年雨水均调,日照充足,不该如此。”她抬眸望夫,“莫非地力耗尽?还是……灾气潜伏?”
辛元嘉点头:“非人力所致,乃天地逆动。若我不察,百姓必误春耕,待蝗蝻出土,百里无粮,饿殍将起。”
范如玉神色微变,随即沉声道:“既知祸机,何不上报州府,请调仓粮预储,以备赈济?”
“王文谦?”辛元嘉冷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若不防,一州生灵涂炭,谁来担责?”
范如玉默然。
她深知丈夫所言非虚。
王文谦主政以来,粉饰升平,凡言灾异者皆遭贬斥,甚至有乡吏因上报虫患被革职流放。
此刻贸然上书,不仅无益,反会断送自救之机。
“那你打算如何?”
辛元嘉望向带湖方向,目光坚定:“私购艾草百斤、麻网千尺,掘沟引浊,熏土驱卵。先救眼前田,再护身后民。”
他说罢,转身回屋,取出私蓄银两,密召陈砚耕入内,低声嘱咐:“你连夜出村,绕道信阳,暗中采办,不得留名。货到之后,藏于带湖旧仓,由许耕石接应。”
陈砚耕领命而去。
数日后,辛元嘉日日巡田,足迹遍布七村十三畈。
每至一处,皆俯身察稗、听地、验土。
某日,他在许家洼停步良久,忽然取杖画地,定桩划线,似要掘沟引流。
许耕石拄锄而立,满脸疑惑:“辛公,这可是祖田啊,好端端的,为何要动土?”
辛元嘉只淡淡道:“地气不宁,浊气积中,需掘沟三尺,引秽出脉,方可保秋种不败。”
老农皱眉:“我种了一辈子地,从没见过为几根稗草就挖田的!再说,眼下无旱无涝,动土岂不是惊扰地脉?”
辛元嘉不答,只是望着那片早熟的稗草,眼神深远如渊。
许耕石见他神情肃穆,又忆起昔日辛公主持安葬七忠、立无名碑之举,心中一震:此人行事,看似怪异,实则皆有所据。
若真有灾,毁田一时,总胜过全家饿死。
当晚,他咬牙召集三子,趁夜动工。
铁锹破土,尘泥飞扬,父子四人挥汗如雨,依辛公所划线路,深掘三尺,沟成之后,又按方填入石灰与野艾,层层压实。
邻人见状,纷纷讥笑:“许老头疯了!为几句梦话就毁祖田?”“怕是被辛元嘉蛊惑,成了疯魔!”更有甚者告诫子弟:“莫学他们,将来田荒了,哭都没处哭。”
然而许耕石不理,只默默夯实最后一锹土,抬头望向辛元嘉独坐的高台,喃喃道:“我信辛公。他不曾骗过活人,也不会吓唬死土。”
月光下,一条条新掘沟渠蜿蜒如脉,隐没于阡陌之间,仿佛大地提前布下的防线。
而在城中府衙,烛火未熄。
师爷匆匆入禀:“大人,近日民间传言四起,都说辛元嘉夜观天象,预言大灾,还驱使村民掘地埋药,恐惹民变。”
王文谦正在批阅文书,闻言冷笑一声:“又是这个辛元嘉?赋闲之人,不安本分,竟敢妄言灾异,动摇民心!”
他掷笔于案,目光阴沉:“明日,亲率胥吏下乡查访。若属实,严惩不贷——太平年间,岂容妖言乱政?”第395章 蛊壤生妖
晨雾未散,官道上马蹄声碎。
王文谦披紫袍、乘轻舆,身后胥吏成列,铁链轻响,似携刑具而来。
他眉峰紧锁,目光如刃,遥望南畈阡陌间纵横交错的沟渠,仿佛大地被谁生生割裂。
“好一个归田老翁!”他冷哼一声,跃下舆台,靴底踏进湿泥,“太平年间,竟敢私掘良田,毁祖脉、乱地气,是想掘出前朝宝藏,还是勾结山寇藏身?”
左右胥吏立刻上前查勘,用尺丈量沟深,翻检土中所埋之物。
一胥吏捧起半焦的野艾残渣,禀道:“大人,此草性烈,多用于驱邪熏瘴,民间谓可‘断虫胎’。”
“荒唐!”王文谦怒极反笑,袖袍一甩,“蝼蚁尚且知安其穴,这辛元嘉竟以妖术蛊惑乡民,妄动土工!岂不知地脉一断,五谷不登?传我令——钱算盘!”
“在!”师爷应声而出。
“即刻拟告示,贴遍七村十三疃:凡助辛某掘地者,皆以聚众谋变论处,田籍削除,家产充公;再有散布灾言者,按‘妖言惑众’律拘押治罪!”
文书飞笔疾书,朱批如血。
黄纸墨字很快张贴于村口古槐之下,墨迹未干,已有孩童围看,怯声念出:“……妄言蝗祸,煽动民心,实为乱政之根……”
消息如风过野,吹入带湖草庐。
夜阑人静,油灯摇曳。
范如玉正缝补旧衣,忽听墙外窸窣有声。
她抬眸,见窗纸微动,似有人影伏地。
她不动声色,只将灯芯挑亮三分。
屋内,辛元嘉负手立于案前,凝视一张手绘田图,指尖停在许家洼一处凹地。
良久,他低声道:“卵已伏土,三尺之下,千千万万。若再迟半月,春阳一暖,便如沸汤泼雪,顷刻化蝻成群,蔡州以北,必赤地千里。”
范如玉轻轻放下针线:“那王文谦如今封禁四方,百姓畏罪,谁还敢动一锹?”
辛元嘉嘴角微扬,却无笑意:“他管得了告示,管不了天道;压得住嘴巴,压不住命。” 他转身望向窗外沉沉黑夜,声音低沉如雷滚地,“宁为罪人,不为怠政之官。纵使史笔如刀,也要剖出一条活路来。”
话音未落,窗外黑影倏然退去。
三日后,南畈偏东一隅,日头初升,露重难消。
辛元嘉拄杖而至,身后仅许耕石与数名老农相随。
他驻足一处不起眼的土丘,杖尖点地,沉声道:“掘此三尺,有白卵如雪,臭不可近。”
众人面面相觑。
一名青年农夫忍不住道:“辛公,这几日我们已被官府盯上,再动手,怕是要牵连全村啊!”
许耕石却默默解下锄头,一锄劈入土中,沙哑道:“我信他。”
泥土翻起,一层复一层。
直至第三尺,铁锹忽然触到一团黏腻之物。
有人俯身细看,猛地后退:“白的!全是白的!像……像烂脑子一样!”
腥腐之气骤然弥漫,令人作呕。
三人合力挖出,竟得卵块三石,层层叠叠,如蛆盘结,触之滑腻,闻之欲呕。
“这就是蝗子的胎!”辛元嘉神色凝重,当即命人取来干燥艾束,堆于坑畔点燃。
火舌舔舐卵团,刹那间,噼啪爆响不绝于耳,如同豆粒炸锅,黑烟裹着焦臭腾空而起。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传遍村落。
“辛公真能知天意!”
“那白卵烧起来的声音,就是将来吃稻谷的嘴!”
“王知州说他是妖人,可妖人能救万民吗?”
而此时,府衙之内,烛火通明。
密报送至案前,王文谦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纸上赫然写道:“辛元嘉掘得‘妖卵’三石,焚之有声如爆豆,乡民跪呼‘神明降世’,纷纷暗中效仿掘沟埋艾……”
他冷笑一声,将密报揉作一团,掷于地上:“老翁妄语,借虫造势,竟敢惑乱民心!本官治下,岂容谶纬横行?”
他提笔欲批刑牒,忽觉指尖微颤。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怪风,吹得檐铃轻响。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遥远田野上,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