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那欲言又止的探访和最终仓惶的逃离,像一场无声的审判,在我那间崭新、奢华却冰冷空旷的咨询室里,留下了久久不散的余震。那几罐咸菜和那块冻豆腐,我没有让小林收拾,就任由它们摆放在那光可鉴人的进口茶几上,像几座来自过往世界的孤独纪念碑,时刻提醒着我正在失去什么。每当我在与新客户高谈阔论,或独自面对这过于庞大的空间感到一丝惶惑时,瞥见那些质朴的玻璃罐,心头便会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虚空。
然而,命运的警示似乎总喜欢接踵而至。就在我试图消化王姨带来的冲击,并勉强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新咨询室的收尾工作和日益繁重的预约中时,另一个被我刻意忽略、却更为深层的不安,终于浮出了水面——清汤老人,已经连续四周没有出现了。
起初的一两周,我并未太过在意。清汤老人的来访本就带着某种随缘的、超然物外的节奏,有时因天气,有时因他自身的行程,偶尔缺席一两次是常事。我将原因归结于新咨询室装修期间的凌乱和搬迁的过度,或许打扰了他习惯的宁静。
但随着第三周、第四周的周三下午两点钟悄然流逝,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衫、拎着旧帆布包、准时推门而入的瘦削身影依旧没有出现时,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我心底滋生、蔓延。新咨询室已经正式投入使用,环境远比之前更加静谧、舒适,甚至我特意嘱咐小林,在每周三下午两点前,将他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预留出来,并提前泡好一壶他惯常饮用的、性味平和的陈年普洱。
可他,还是没有来。
这种缺席,与王姨的到访不同。王姨的到来带着声响和温度,她的离去也留下实在的物件和情感的涟漪。而清汤老人的消失,是寂静的,是抽离的,仿佛一幅水墨画上最关键的、定住整个画面气韵的那一笔淡墨,悄然褪去了,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空白。
我开始在周三的下午变得心神不宁。即便有重要的客户预约,我也会下意识地留意着时间,留意着门口的风吹草动。接待客户时,我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空着的座位,耳朵会努力捕捉门外的脚步声,每一次风铃响起,都会让我的心跳漏掉半拍,随即又在看到陌生面孔时,沉甸甸地落下。
他去了哪里?是生病了?还是像王姨一样,对我这间过于华丽的新“道场”感到了不适与疏离,从而选择了默默远离?
后一个猜测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清汤老人不同于王姨和老陈,他是我“食卦”之路上一个近乎符号化的存在,是浑浊名利场中一缕清醒的风,是检验我内心“火候”的一杆无形的标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提点和警示。他的消失,是否意味着,在我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时候,我内心的“火候”已经彻底乱了,以至于连他都觉得没有再出现的必要?
这种自我怀疑,在金诚建材事件后都未曾如此强烈过。
我无法再忍受这种悬而未决的猜测。在一个没有预约的下午,我驱车回到了大学城的老店。我没有进去,而是将车停在街角,走到了老陈的包子铺。
下午时分,包子铺的忙碌高峰已过,老陈正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就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默默地摘着晚上要用的青菜。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略显佝偻的背上,有一种岁月沉淀下的安宁。
“陈叔。”我走上前,声音有些干涩。
老陈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没停:“来了。”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在他旁边蹲下,随手拿起一根青菜,也学着摘起来,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拉近一些距离。我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青菜被掰断的轻微“咔嚓”声。
“陈叔,”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您……最近有没有看到那位,每周三下午都去我店里喝汤的老人?就是穿灰布衫,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老陈摘菜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他缓缓说道:“你说老白啊?”
我这才知道,清汤老人姓白。
“对,就是他。他好几周没来了,我有点……担心。”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出于普通的关心。
老陈低下头,继续摘菜,慢悠悠地说道:“前阵子,好像是……上个月底吧,看见他一次。提着个旧的旅行包,在街口等车。我问他是不是要出远门,他点了点头。”
“出远门?他说去哪儿了吗?去多久?”我急忙追问。
老陈摇了摇头:“他没细说,就说去看看老朋友,散散心。”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他临走前,还问了我一句。”
“问了什么?”我的心提了起来。
老陈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他问我,‘你那邻居,现在还熬汤吗?’”
还熬汤吗?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五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陈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默默地摘着他的菜。那意思很明显,答案,需要我自己去找。
我还熬汤吗?
在新咨询室那个被当成艺术品供奉起来的外卖窗口?用那些标准化配送来的、顶级食材?在充斥着昂贵香氛和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以免影响“高端咨询氛围”的环境里?
那还能称之为“熬汤”吗?那或许只是一种形式主义的缅怀,一种失去了灵魂的、精致的行为艺术。
清汤老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需要亲眼看到我那间奢华的新咨询室,或许仅仅是从我许久未在老店亲自熬汤,或许是从我日益浮躁的气场,或许是从这城市风声中传递出的、关于“张老板”的种种传说中,就已经感知到了我内心那口“汤锅”的变化。
火候,已经不对了。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不是责备,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失望的静默。如同一位老师,看到学生已然偏离了道途,便不再浪费唇舌,只是悄然转身,归于人海。
我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踉跄着走向自己的车。老陈在我身后,依旧沉默地摘着菜,那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尊永恒的雕塑。
坐进车里,我没有立刻发动。车窗外的大学城,依旧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学生们笑语喧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这一切,都曾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食卦”能力的源泉。
可现在,清汤老人走了。他用他的消失,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我失去了一个每周用固定一碗清汤、无言叩问我内心的引路人。
这种失去,比失去王姨的亲近更让我恐慌,比面对谭先生的威胁更让我无力。因为这意味着,在我内心世界的版图上,那盏最恒定、最澄澈的指明灯,熄灭了。
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何时回来。
但我知道,在他回来之前,或者说,在我找回内心那口真正能熬出带着烟火气和生命力的汤锅之前,我注定要独自面对这片日益繁华、却也日益空旷和迷茫的名利场。
清汤消失,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空座位。
它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关于“我是谁”、“我将去向何方”的、震耳欲聋的质问,在这间金玉其外的新咨询室里,久久回荡,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