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去“老张麻辣烫”店长的职位,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铠甲,同时也失去了一个相对体面的身份庇护。我再次变回了一个需要为生存挣扎的个体,只是这一次,我的目标明确,眼神深处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我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回到了那间月租四百的城中村出租屋。屋里依旧潮湿,隔壁的吵闹声依旧,但心境已然不同。我从那个装着过往“荣耀”残骸的旧行李箱底,翻找出几件刻意保留的“行头”——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起了毛边、甚至带着些许霉味的蓝格子衬衫;一条膝盖处磨得泛白、裤腿有些短了的旧牛仔裤;还有一双鞋底几乎磨平、鞋面脏兮兮的回力鞋。这些,都是我跌入谷底最初那段时间,真正穿过的衣服,如今再次上身,竟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我对着卫生间那面布满水渍的模糊镜子,仔细地“塑造”着自己。将头发弄得有些乱糟糟,眼神刻意放空,收敛起所有属于“张店长”的沉稳和锐利,让肩膀微微塌下,整个人透出一种长期不得志的困顿和木讷。镜子里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憔悴,衣着寒酸,眼神躲闪,与街上那些为了一口饭奔波、却又缺乏能力和运气的底层求职者,别无二致。
很好。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扯出一个带着点怯懦和讨好的、练习过的僵硬笑容。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幽灵一样,在“好味麻辣烫”附近的巷弄里徘徊,熟悉着周边环境,也观察着他们店里下午时段(通常是两点到四点)的客流规律——这是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候。
行动的时机,选在一个闷热的、天空阴沉沉的下午。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远处隐约传来雷声。这种天气,让人心烦意乱,也更容易降低警惕。
我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完全代入那个精心准备的“角色”,推开“好味麻辣烫”那扇油腻的玻璃门。门轴干涩的“吱呀”声,像是我此刻命运的哀鸣。
店里果然没什么人,只有角落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在埋头吃面。老板娘正趴在收银台上打盹,老板则靠在厨房门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空气中那股浓烈到腻人的香料味,混合着食物残渣和消毒水(或许是)的隐约气息,扑面而来。
我的进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我低着头,缩着肩膀,走到离门口最近、光线也最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椅子腿有些摇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我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互相绞动着,目光怯生生地扫过墙上的菜单,又迅速垂下,像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畏惧。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老板娘才被厨房里什么东西掉落的声响惊醒,抬起头,睡眼惺忪,一脸不耐。她看到了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吃点什么?”她的声音粗嘎,带着没睡醒的烦躁。
我像是被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眼神闪烁,声音细弱蚊蚋:“一……一碗麻辣烫,素的,不要辣……能……能多要点豆芽吗?”我提出了一个看似占小便宜、实则容易让对方轻视的要求。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句,大概是抱怨穷酸事多,但还是潦草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划拉了一下,朝后厨喊了一声:“素锅,免红!”
点完餐,我并没有放松,而是继续保持那种坐立不安的状态。我一会儿看看窗外阴沉的天色,一会儿又偷偷瞄一眼收银台后的老板娘和厨房门口的老板,双手不停地搓着膝盖上那件旧牛仔裤的布料,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那个学生吃完走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顾客。老板娘开始拿着那块黑乎乎的抹布,心不在焉地擦着旁边的桌子,弄出很大的声响。老板依旧在刷手机,偶尔打个哈欠。
我的麻辣烫好了。老板娘端过来,依旧是“砰”地一声放在桌上,汤汁溅出几滴,落在斑驳的塑料桌布上。
我小声道了谢,拿起筷子,开始慢吞吞地吃。我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又像是在极力拖延时间。我的目光,始终低垂,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店里的一切:厨房门口堆积的未及时清理的垃圾袋,冰柜边缘凝结的厚厚冰霜,墙角蜘蛛网的位置,以及老板和老板娘之间那种近乎零交流的沉闷氛围。
“观气辨色,察其本源…” 心中《食卦要诀》无声运转。这对夫妻的气息,通过这沉闷的环境和手中这碗寡淡的素麻辣烫,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老板气息沉滞中带着麻木的贪婪(地水师),老板娘气息浮躁刻薄,带着被生活磋磨后的怨气(风火家人失和之象)。整个店铺的气场,如同这阴沉的天气,压抑,污浊,毫无生机(山风蛊)。
我慢慢吃着,碗里的汤渐渐见底,豆芽和青菜也快吃完了。但我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底仅剩的几根豆芽,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心事重重”。
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了,雷声渐近,一场暴雨似乎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老板娘已经擦完了所有能擦的桌子(虽然依旧油腻),开始有些不耐烦地频繁看我这边。老板也终于放下了手机,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目光随意地扫过空荡的店堂,最后落在了我这个唯一的、迟迟不走的“顾客”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两道带着审视和狐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时机到了。
我放下筷子,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抬起头,目光怯懦地迎上老板娘不耐烦的视线,嘴唇嚅动了几下,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用带着颤音的声音开口:
“老……老板娘……我……我……”
老板娘眉头拧得更紧了,双手叉腰:“吃完了?吃完结账啊?磨磨蹭蹭干啥呢?”她以为我是想赖账或者讨价还价。
老板也走了过来,站在老板娘身后,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慌忙从那条旧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干瘪的钱包。我颤抖着手打开钱包,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十块。我小心翼翼地把所有钱都拿出来,摊在桌上,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
“我……我不是不想给钱……我……我就剩这些了……对不起……我……我最近一直在找工作,身上……身上实在没钱了……”
我把一个“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落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老板娘和老板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流中充满了鄙夷和“果然如此”的神情。
“没钱你进来吃什么饭?”老板娘的声音尖利起来。
老板则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厌恶:“行了行了,看你那穷酸样!这几块钱够个屁!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我像是被他们的呵斥吓到了,身体缩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滚蛋”。我反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头,眼中挤出几分哀求的泪光,声音更加卑微:
“老板,老板娘……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找了很久工作了,都没找到……我看你们店里……好像挺忙的……不知道……不知道缺不缺人手?我什么都能干!洗碗,扫地,搬东西……我有力气!我只要管饭就行,工钱……工钱你们看着给……”
我说完,立刻又低下头,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店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越来越近的雷声轰鸣。
我能感觉到那四道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破烂物品是否还有利用价值。
老板娘率先开口,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挑剔:“你?你能干什么?细胳膊细腿的,别把我们家碗都给摔了!”她这是在压价和确立权威。
老板则眯着眼,又打量了我一遍,重点看了看我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磨破的牛仔裤,似乎在确认我是否真的“走投无路”到可以随意拿捏。他瓮声瓮气地问:“以前干过这行吗?”
我连忙摇头,像个拨浪鼓:“没……没有……但我学得快!我肯吃苦!老板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无二话!”我极力表现着自己的“老实”和“顺从”。
“哼,”老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干过?别想着偷学我们家‘秘方’!没门!”他刻意强调“秘方”,仿佛他那锅靠味精魔粉堆砌的汤底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老板娘在一旁补刀,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手脚给我放干净点!少耍小聪明!要是让我发现你偷奸耍滑,或者手脚不干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们的话,充满了侮辱和威胁,但这正是我想要的。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他们需要廉价、听话、且容易控制的劳动力,同时也暴露出他们内心的虚弱和多疑。
我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唯唯诺诺、感恩戴德的表情:“不会的,不会的!老板老板娘放心,我肯定老老实实干活,绝不偷懒,更不敢动歪心思!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娘!”
就这样,在一场看似偶然、实则处处精心设计的“遭遇”后,我,这个穿着破旧、看似憨傻木讷、走投无路的“张老三”(我随口报的假名),成功地被“好味麻辣烫”的老板和老板娘,以极低的薪资(近乎侮辱性的数字,且言明试用期三天只管饭不给钱),并且是在高度的警惕和挑剔下,“录用”了。
走出“好味麻辣烫”的大门,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淋湿了我的全身。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反而有一种潜入敌营、成功伪装后的兴奋与冰冷在血管里流淌。
我回头,透过密集的雨帘,看了一眼那家依旧亮着昏黄灯光、散发着污浊气息的店铺。
雀巢已入。
接下来,就是如何从内部,一点点撬动它的基石,直到它彻底崩塌,让我这只“鸠”,能够名正言顺地,占据这个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