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那尖锐而饱含怒气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紫宸殿偏殿表面那层脆弱的平静。苏晚握着旧衣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门外的喧哗声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侍卫冰冷而坚决的劝阻压了下去。然而,那饱含妒恨与惊怒的质问,却如同淬了毒的钉子,钉在了苏晚的心头。
“陛下为何突然将那个罪妃留在紫宸殿?!”
“她可是涉嫌诅咒皇后啊!”
显然,药方之事以及她被带入紫宸殿的消息,已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了宫廷。皇后坐不住了。一个失宠冷宫的妃嫔,突然被皇帝亲自下旨带入寝宫,这无疑是对她中宫地位的巨大挑衅,更何况还牵扯到那莫须有的“诅咒”之名。
苏晚能想象到皇后此刻的震怒与不安。只是不知,这份愤怒里,有多少是因“诅咒”而起的惊惧,有多少是因地位受威胁而产生的妒恨,又有多少……是被人当枪使了的愚蠢?
她将旧衣仔细叠好,藏于妆奁底层,如同藏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她走到门边,并未出去,只是静静站立,凝神倾听着外间的动静。
紫宸殿的主殿方向,似乎并没有传来谢无妄的回应。那位疯批皇帝,仿佛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全然不将皇后乃至后宫规矩放在眼里的、极致的傲慢。
不知过了多久,偏殿的门被轻轻敲响。这次来的,是那位面容精明的紫袍太监,高禄。
“晚妃娘娘,”高公公的声音依旧尖细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皇后娘娘在外求见陛下,听闻您在此,想……见您一面。”
来了,直接的 对峙。
苏晚深吸一口气。避而不见只会显得心虚,更何况,在这紫宸殿,她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有劳高公公通传,本宫这就去。”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不属于妃嫔的云锦衣裙,确保没有任何失仪之处,这才跟着高禄走出了偏殿。
穿过一道回廊,来到紫宸殿前殿与后殿交接的一处小花厅。这里陈设依旧华贵,但比正殿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当然,是属于皇帝的生活气息。
花厅中央,站着一位身着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的华贵女子。她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明艳,此刻却因怒气而双颊泛红,柳眉倒竖,眼神如同刀子般剐向走进来的苏晚。正是当朝皇后,柳氏。
她的身后,还跟着几名神色惶恐的宫女太监。
“臣妾晚阳,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苏晚依礼跪下,姿态恭顺,声音平稳。
皇后柳氏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那套云锦衣服上停留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晚妃?本宫还以为你早已病死在棠梨宫那个鬼地方了!没想到,你倒是好本事,竟能蛊惑圣心,让陛下将你带入这紫宸殿!”
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与嫉恨。
“臣妾不敢。”苏晚垂着头,语气依旧平静,“陛下圣意,非臣妾所能揣度。臣妾戴罪之身,蒙陛下不弃,暂居于此,已是惶恐不安,岂敢有非分之想。”
“戴罪之身?”皇后像是抓住了把柄,声音陡然拔高,“你既知是戴罪之身,就该在棠梨宫好好反省!为何要指使奴才,用那等龌龊药方诅咒本宫?!如今又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魅惑陛下,你究竟是何居心?!”
她几步上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苏晚,浓郁的香粉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苏晚能感觉到皇后话语里的杀意。药方之事,是她目前最直接的“罪证”。
“皇后娘娘明鉴,”苏晚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涌上委屈与坚定,“药方之事,纯属构陷!太医院陆太医开的乃是温补之方,内务府赵德顺公公无端指认‘赤芍’犯讳,臣妾百口莫辩!臣妾若有半分诅咒娘娘之心,必叫臣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发下重誓,目光清澈而坦然地看着皇后。有时候,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反而最能撼动人心。
皇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重誓噎了一下,眼神闪烁,气势稍减,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怒火取代:“巧言令色!若非你做贼心虚,为何要送出那等邪物,惊扰圣驾?!”她显然也知道了木牌之事。
“那邪物是臣妾在棠梨宫无意拾得,”苏晚将应对谢无妄的说辞再次搬出,语气带着后怕,“臣妾见识浅薄,初时不识其厉害,只觉得诡异不详,心中害怕。后来突遭药方构陷,走投无路之下,才病急乱投医,希望能借此物引起重视,查清真相,还臣妾清白!臣妾若有半分谋害陛下、惊扰圣听之心,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又是一记重誓。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被卷入阴谋、惊慌失措下做出蠢事的可怜虫。
皇后的脸色变幻不定。她盯着苏晚,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作伪的痕迹。眼前的晚妃,与记忆中那个怯懦沉默的形象似乎有所不同,但那份看似情急之下的坦荡与决绝,又不似完全伪装。
难道……她真的被陷害了?那药方……那木牌……
就在皇后心神动摇,场面一时僵持之际,一个慵懒而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从花厅内侧的门口传来:
“吵死了。”
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花厅内所有人,包括盛怒的皇后,都瞬间僵住。
苏晚循声望去,只见谢无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他依旧穿着那身明黄常服,墨发披散,脸色苍白,倚着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这边,仿佛刚刚被噪音从睡梦中吵醒。
“陛下!”皇后见到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泫然欲泣的表情,快步上前,“您要为臣妾做主啊!晚妃她……”
“朕听到了。”谢无妄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厌烦,“药方的事,高禄已经去查了。至于她……”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依旧跪在地上的苏晚身上,那目光依旧虚无,却让苏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是朕让她留下的。”他淡淡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皇后有意见?”
皇后瞬间噎住,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无妄:“陛下!她……她涉嫌诅咒臣妾,又身藏邪物,岂能留在紫宸殿,污了陛下圣居?!”
“朕觉得这里太冷清了,留个人,有趣。”谢无妄的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诡异的弧度,目光扫过皇后惊怒交加的脸,“皇后若是觉得吵,以后……少来便是。”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最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了皇后的心口。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谢无妄那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的神态,看着跪在地上、被皇帝亲口留下的苏晚,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恐慌攫住了她。
“陛下……您……”她嘴唇颤抖,还想说什么。
“朕乏了。”谢无妄却已失去了耐心,直接转身,身影消失在门内的阴影中,只留下最后一句淡漠的话语,“都退下。”
高公公立刻上前,对皇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恭敬,却不容拒绝:“皇后娘娘,陛下需要静养,您请回吧。”
皇后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地瞪了苏晚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与不甘,最终,在宫女的小心搀扶下,带着满腔的愤恨与狼狈,踉跄离去。
花厅内,只剩下苏晚依旧跪在原地,和高公公面无表情的注视。
“晚妃娘娘,请起吧。”高公公的声音将她从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唤醒。
苏晚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发麻。背脊却依旧挺直。
她看着皇后消失的方向,又望向谢无妄离去的内殿,心中没有半分轻松。
皇后的怒火不会就此平息,只会因为今日的羞辱而更加炽烈。
而谢无妄……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场冲突,却将她更彻底地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口中的“有趣”,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晚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不断旋转的漩涡中心,四周是汹涌的暗流,而唯一能决定她生死的,只有那个心思莫测的疯王。
高公公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