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咯吱”作响的声音,并未持续太久。
当最后一声细微的崩裂声过后,一切重归死寂。
太和殿内,时间仿佛被冻结。
百官的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死死盯着皇帝的手。
发生了什么?砚台,碎了?
在黄道周那混杂着绝望与解脱的注视下,朱由检缓缓摊开了自己的右手。
没有碎块,没有石渣。
只有一捧细腻、均匀的黑色粉末。
那方被黄道周视若性命,代表着文人风骨与传承的坚硬端砚,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以纯粹的掌力,硬生生……碾成了灰!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入,拂过朱由检的掌心。
那黑色的粉末,随风飘起,洋洋洒洒,如同黑色的雪,轻柔地,落在了下方黄道周的头顶,落在了他那身绯红的官袍之上。
像是为一场无声的葬礼,撒下的最后一把尘土。
“无用之物。”
朱由检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正如你的谏言。”
“哇!”黄道周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嚎。
他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瘫倒在金砖之上。
他的眼睛大睁着,瞳孔涣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巨大的虚无。
他毕生坚守的道统,他引以为傲的风骨,在这一捧轻飘飘的灰烬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信仰坍塌,只在一瞬间。
“道……道丧矣……”“完了……全完了……”
他喃喃自语着,声音含混不清,眼神呆滞,宛如一个疯癫的老人。
跪在他身后的十几名官员,本也想随着他一同悲鸣,一同赴死。
但此刻,他们看着那瘫软如泥的身影,看着那满身的石粉,一种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皇帝没有杀人。
他诛的,是心,他灭的,是道!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即将演变为一场集体性的精神崩溃时。
一个洪亮的声音,如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陛下圣明!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御史王思任,满脸红光,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狂热光芒,他从队列中大步走出,对着龙椅的方向,拜伏于地。
这一声断喝,如同当头棒喝,将许多即将被茫然吞噬的官员给震得一个激灵。
王思任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一种悟道般的狂喜。
他指着瘫在地上的黄道周,又指着那洒落一地的石粉,声音慷慨激昂:“诸公!尔等都看错了!全都看错了!”
“尔等以为,陛下碎砚,是为示威,是为泄愤吗?大错特错!”
他猛地一顿,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拔高:“此乃格物致知的无上圣道啊!”
格物致知?
“《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王思任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力,“何为格物?便是穷究事物的道理!黄道周空谈圣道,却不知圣道之本!”
“陛下此举,正是以这方砚台为物,在格给天下人看!”
“陛下以神力碎砚,是在告诫我等,何为有用,何为无用!”
“砚台,固然是文人雅器,但若不能书写济世安民之策,便与路边顽石无异!其本质,不过是粉末微尘!”
“陛下是在用这漫天石粉,警醒我等!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这碎的不是砚,是千年以来,我等士大夫心中那股务虚、清谈的陈腐之气!”
“这立的不是威,是为我大明,立下了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万世基石啊!”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逻辑自洽。
那些原本吓得魂不附体的官员们,瞬间找到了救命稻草,不然真的以身正道吗?真正有这种胆色的又能有几人。
一瞬间,整个朝堂的风向,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逆转。
“王大人所言极是!臣等愚钝,险些误解了圣意!”
“陛下圣明!砚台虽碎,警钟长鸣!臣,受教了!”
“以神力演化圣道,此等手笔,旷古未有!陛下真乃天纵圣君!”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无数官员“恍然大悟”,继而热泪盈眶,仿佛亲眼见证了一场神迹的诞生。
【检测到群体性抵制行为已消除。】
【威胁等级判定:低。】
【神格化解释模型,验证有效。信息污染对抗效率提升34%。】
朱由检的视网膜上,数据流平静地滑过。
他看着下方那群已经自我说服完毕的臣子,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程序目标,已经完成。
黄道周的死谏,彻底沦为了一场笑话。
他不再是殉道者,而是一个没能领会圣君深意的蠢货。
“来人。”朱由监淡淡开口。
两名殿前武士上前。
“黄爱卿精研圣道,心力交瘁,以至疯癫。着,送其还乡,好生休养,非诏不得入京。”
“遵旨!”
武士一左一右,将那瘫软如泥,口中还喃喃念叨着“道丧矣”的黄道周,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了太和殿。
清除了最后一个无效符号,朱由监转身,缓步走回丹陛之上。
当他重新落座于龙椅,那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时,下方,已经再无一人敢于直视。
所有的官员,都深深地,将头颅埋下。
“关于《官员效能核算表》。”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明日起,六部九卿,所有衙门,全员执行。”
这一次,再无半句异议。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退朝。”
钟磬声响起,官员们如蒙大赦,却又脚步虚浮地向殿外退去。
他们不再争论什么道统,不再忧心什么斯文扫地。
他们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全新的,让他们更加恐惧的东西。
数字。
那个该死的,无处不在,要将他们所有人绑在上面进行考核的……数字。
第二天,清晨。
当各部衙门的官员们,带着惺忪的睡眼和不安的心情,来到各自的官署门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六部九卿,各处衙门的大门外,都整整齐齐地,站着一队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
他们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雕塑。
为首的校尉,手中没有拿惯用的锁链和刑具。
他们一手按着刀柄,另一只手,则捧着一叠崭新的,用雪白的纸张印刷,表格线条清晰无比的……空白绩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