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刚迈出几步,草鞋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声。山风从背后吹来,带着一股子焦糊味。他停下,皱了眉。不对劲,这风不该是热的。
他猛地回头。
村口腾起火光,映得半边天泛红。浓烟卷着火星往上蹿,老槐树的影子在火里扭动,像被烧着的鬼手。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夜空,紧接着是孩子的哭喊,还没持续两声,戛然而止。
他心口一紧,脚底像被钉住。
火光里,几匹马冲进村子,马背上的人披着黑袍,手里举着火把。为首那人独眼,左眼罩着块铁皮,右眼在火光下泛着黄,手里鬼头刀一挥,村门直接被劈成两半。
“搜!值钱的全带走,人一个不留!”
声音像砂石磨刀,陈凡听得出是冲着老王来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账本,硬壳贴着胸口,还带着体温。银簪也在,冰凉地硌着皮肉。他本该走的,再往前几步就进山了,可现在——他盯着自家屋檐的方向,火光已经烧到了邻居家的茅草顶,风一吹,火星子溅过去,自家那间迟早着。
他咬牙,趴下身子,手脚并用往回爬。
草叶割着胳膊,他不管,贴着田埂往老槐树靠。树影够宽,能遮住半个身子。他刚藏进去,就看见两个山贼拖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那男人是村东的张老三,平日总在井边抽旱烟。现在他满脸是血,右手少了一根手指,嘴里嗬嗬地叫。
“钱藏哪了?”一个山贼揪着他头发。
张老三摇头。
刀光一闪,人头滚地,身子还抽了两下才倒。
陈凡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指甲抠进泥里。他看见张老三的头歪在路边,眼睛还睁着,正对着他藏身的方向。
另一个山贼踹开他家门,冲进去翻箱倒柜。没几下,扔出一床被子、半袋米。那山贼骂了句,一脚把灶台边的陶罐踢碎。
陈凡死死盯着那扇门。
娘呢?
他想冲出去,可腿软得撑不起身子。他想起账本背面那行字:“速离此地。”老王用命带回来的,不是让他回来送死的。
可娘还在里面。
他咬住下唇,嘴里泛起血腥味,硬是没出声。
火势越来越大,烧到了村中央的粮仓。轰的一声,屋顶塌了,火舌卷上半空。山贼们开始往马车上扔抢来的东西——铜盆、铁锅、女人的首饰匣子。有人抱着一床红被面从屋里冲出来,边跑边笑,被头目一脚踹翻。
“耽误工夫,都给我快!”独眼龙吼了一声,提刀走向老王的尸体。
草席被掀开,老王的脸露出来,灰白,嘴角凝着血。
“跑了三百里,还是死在这穷窝。”独眼龙冷笑,一脚把尸体踹翻,弯腰搜身。
陈凡眼睁睁看着他的手在老王怀里掏。
搜了个空。
“东西呢?”独眼龙抬头,扫了一圈围观的村民。
没人说话。
他抽出刀,刀尖抵住一个孩子的喉咙:“不说,我一个个杀。”
那孩子才五六岁,尿了裤子,哭都哭不出来。
“头儿,别费事了,这破村能有啥?”一个山贼说。
独眼龙眯眼,忽然抬手,一刀劈下。老王的胸口被捅穿,血喷出来,溅了他一脸。他甩了甩刀,哼了声:“死透了。”
陈凡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咔咔响。他看见那刀拔出来时带出一截肠子,挂在刀刃上晃。
娘屋的方向传来动静。
他扭头,看见两个山贼正拽着一个人从屋里拖出来。那人穿着补丁衣裳,瘦小,头发花白——是娘。
他脑子轰的一声,差点站起身。
一个山贼扯她头发:“老头呢?藏哪了?”
娘不说话,只死死抱住怀里一个布包。
“找死!”山贼抬脚踹她胸口。
娘摔在地上,布包飞出去,散开,几块糙米撒了一地。
陈凡认得那个包。是娘每天蒸饭用的,她总舍不得换新的。
另一个山贼捡起米看了看,扔了:“穷得叮当响,还护着这破布。”
“烧了。”独眼龙挥手,“不留活口,天亮前撤。”
火把扔进屋里,茅草顶瞬间着了。火苗顺着墙往上爬,屋里开始冒烟。
娘跪在地上,伸手想去捡那布包,被一脚踢开。
陈凡牙关打颤,手心掐进掌心,疼得发麻。他想冲出去,可身子像被压了石头。他不能死,账本还在他身上,娘的命也还在他手里。
他得活着。
火势蔓延,浓烟顺着风灌进他藏身的柴草堆。他被迫蜷缩身子,屏住呼吸。烟呛进喉咙,他想咳,硬是憋住,只从鼻腔里挤出一点气。
他睁一只眼,透过草缝往外看。
娘被拖到村口,和其他村民关在一起。有人想跑,被一刀砍翻。其他人全跪着,头低着,像待宰的羊。
独眼龙站在火光里,刀扛在肩上,环视一圈:“黑风山的规矩,见人就杀,见屋就烧。你们撞上了,怪不得我。”
没人敢抬头。
他忽然抬脚,踩住老王的头,用力一碾。颅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得瘆人。
“带走!”他挥手。
山贼们开始上马,有人往尸体上泼火油,点火。火舌舔上老王的身子,衣服烧起来,皮肉发出滋滋声。
陈凡死死盯着娘的方向。
她还跪着,火光映在脸上,一明一暗。她没哭,也没喊,只是低头看着那块破布包,慢慢把它搂回怀里。
火越来越大,烧到了村西的牛棚。牲口受惊,撞开栏杆往外冲,被山贼一箭射倒。马蹄声响起,山贼们开始撤离。
独眼龙最后看了一眼村子,翻身上马。
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下,猛地转头,望向陈凡藏身的方向。
陈凡瞬间僵住。
那目光像刀子,扫过柴草堆。
他不敢眨眼,不敢呼吸,连心跳都压到最低。草堆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一只眼露在外面。他看见独眼龙眯起眼,手按在刀柄上。
两人隔着火光对峙。
三息。
五息。
独眼龙收回视线,冷哼一声:“走。”
马蹄声响起,一队人马顺着村道往山口奔去,火把在夜里拉出一串红点,渐渐远去。
火还在烧。
屋顶塌了,梁木砸地,溅起一片火星。风卷着灰烬在空中打转,像黑色的雪。
陈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马蹄声彻底消失,他才敢喘气。一口浊气吐出来,喉咙火辣辣地疼。他撑起身子,扒开柴草,爬出来。
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他抬头,看村子。
全烧了。
老王的尸体在火里蜷缩,皮肉焦黑。张老三的头还在路边,眼睛闭上了,像是睡着了。粮仓塌了,压住半具尸体,看不出是谁。
他爬起来,踉跄着往娘的方向跑。
跪着的村民全死了,有的脖子被割开,有的后脑被砸碎。娘倒在人群里,怀里还抱着那块布包,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血浸透了前襟。
他扑过去,跪在她身边,手抖得没法伸出去。
“娘……”他叫了一声,嗓子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回应。
他伸手探她鼻息,没有。摸她手腕,冰凉。
他低头看她脸,眼睛闭着,眉头皱着,像是临死前还在疼。
他把她的手放进自己怀里,想暖一暖。
暖不回来。
他慢慢把布包拿过来,打开。
里面是半碗冷饭,上面盖着一片干净的叶子。饭粒干了,结成块。
是他早上走前,她蒸的。
他盯着那碗饭,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布包重新包好,轻轻放进娘怀里。又把短刀拔出来,扔进火堆。
他站起身,腿还在抖。
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黑。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沾着娘的血,还有草堆里的泥。他没擦,只是慢慢攥紧。
账本还在怀里,贴着心口。
他摸出来,翻到最后一页。
那行小字还在:“速离此地。”
他盯着看了三息,把账本塞回去。
然后,他弯腰,把娘的身子轻轻抱起来。
没哭。
他抱着她,一步步往屋后的地窖走。
地窖口被塌下来的梁木压住一半,他用手扒开,碎石割破手掌,血混着泥往下滴。
他把娘放进去,盖上草席。
回身,站在火光里。
村子烧得只剩骨架,风一吹,灰烬漫天飞。
他站着,一动不动。
直到火光映出他眼里的光——不是泪,是冷的,像刀刃刮过石头时溅出的火星。
他转身,走向山林。
脚步很慢,但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