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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麓书院的书声里藏着刀锋,苏渺的才华是破局的剑,而谢临袖中的毒香,悄然缠上他命运的藤蔓。

卷首语: 云麓书院并非净土,书声琅琅之下暗流涌动。苏渺如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悄然扩散。顾砚的羽翼能遮蔽多少风雨?而那缕猝不及防闯入的、带着药草与危险气息的风,又将把他吹向何方?

晨光穿透云麓书院古松的针叶,在青石小径上洒下细碎光斑。苏渺抱着几卷昨日顾砚借予他的《百工图略》,踏着微凉的露水走向格物院。这是他一天中难得的宁静时刻。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和远处斋舍飘来的隐约粥米香气,暂时冲淡了他心底深处那丝挥之不去的、属于靖安侯府冰冷石阶的寒意。

“哟,这不是我们那位‘萧表弟’么?这么早,是去格物院…扫地?”一个刻意拔高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苏渺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说话的是住在西斋的学子王焕,其父是户部一名颇有实权的员外郎。自从苏渺以“萧执远房表弟”的身份被顾砚亲自引入书院,又因气质过于出众(甚至有人私下称其“妖异”)和沉默寡言引来诸多揣测后,王焕便成了带头排挤他的人之一。

“王兄此言差矣,”另一个声音响起,是王焕的跟班李胜,他几步绕到苏渺前面,假意端详他手中的书卷,“《百工图略》?啧啧,顾师兄真是心善,连这等杂书也舍得借给‘表弟’。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假笑,“苏师弟,格物院那些精巧器械,碰坏了可不是你赔得起的。还是安心去读你的《三字经》更稳妥。”

刻薄的话语像细小的针,试图刺破苏渺努力维持的平静。他抱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侯府里那些年,比这更难听的污言秽语他也听过。他早已学会将屈辱咽下,化作沉默的壁垒。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松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翻涌的情绪。他侧身,准备从李胜旁边绕过去。

“李师弟,”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清泉滑过石上,瞬间涤荡了空气里的浊气,“格物院何时成了需论出身赔资历之地?院训‘格物致知,有教无类’,莫非忘了?”

顾砚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学宫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挺拔,温润如玉。晨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安定力量。他手中也捧着几卷书,显然也是去格物院。

李胜和王焕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慌忙躬身行礼:“顾师兄!”

顾砚并未看他们,目光落在苏渺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苏渺,随我来。昨日那本《河工疏浚图考》中几处关键榫卯结构,正好与你手中这本《百工图略》互有印证,我讲与你听。”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单纯探讨学问,却不动声色地将苏渺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也堵住了王焕等人继续发难的借口。

“是,师兄。”苏渺低声应道,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他跟在顾砚身后,那月白色的背影隔绝了身后两道不甘又忌惮的视线。

格物院深处,巨大的水运仪象台模型占据了半个厅堂,木齿轮咬合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顾砚引着苏渺走到一张堆满图纸和木工器具的长案前,案上还放着一个半成品的精巧木鸢。

“不必理会闲言碎语。”顾砚拿起一卷图纸展开,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书院之中,才华与品性才是立身之本。你心思敏锐,于这机巧一道颇有天赋,我看到了。”他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联动结构,“譬如这里,《河工图考》只绘其形,未解其意。而《百工图略》中这个用于织机的卡簧设计,其原理若稍加变通,嵌入此处,便能解决水流冲击下转轮易脱榫的顽疾。”

他一边讲解,一边用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比划,深入浅出,将两本看似不相干的典籍精妙地联系起来。苏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初时的阴霾被强烈的求知欲取代。他凝神细听,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显示出非凡的理解力和联想能力。顾砚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妙!”苏渺看着顾砚用炭笔在图纸空白处勾勒出改进方案,那困扰他多日的关节豁然开朗,忍不住轻声赞叹,“师兄融会贯通,学生受教。”他下意识地拿起案上一块边角木料,手指灵巧地翻转,用小刀飞快地削刻起来。片刻间,一个微缩的、契合顾砚思路的卡簧榫头便在他掌心成型,线条流畅,结构精准。

顾砚看着他掌心那小小的杰作,又抬眸看了看苏渺专注而焕发光彩的侧脸,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是你一点即透。”他拿起那小小的榫头,仔细端详,“这手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就在这时,格物院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惊呼和慌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让开!快让开!”一个学子脸色煞白地冲进格物院大门,声音发颤,“不好了!东斋…东斋有人倒下了!浑身滚烫,还…还吐了黑血!”

“什么?!”

“谁?!”

“早上还好好的!”

“莫不是…时疫?!”

恐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格物院内炸开。学子们瞬间乱作一团,人人自危。

顾砚脸色一凝,温润瞬间化为凝重。他放下手中的榫头,对苏渺快速道:“你留在此处,关好门窗,不要随意走动!”随即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高声指挥,沉稳的声音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慌什么!速去请医官!王焕,李胜,立刻带人封锁东斋入口,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其余人等,各自回斋舍,开窗通风,以清水净手,不得聚集议论!”

顾砚的果断处置稍稍稳定了局面。苏渺依言留在原地,心却揪紧了。他并非害怕,而是那学子描述的“吐黑血”症状,让他心头猛地一跳。在靖安侯府最阴暗的角落,他曾见过被嫡母暗中处置的下人,死前便是如此可怖的模样!那并非寻常时疫!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下意识地靠近窗边,透过雕花木格,紧张地望向外面。

骚乱的中心在东斋外的小院。几个学子远远围着,面无人色。院中地上,一个穿着东斋学服的少年蜷缩着,身体剧烈地抽搐,口鼻间不断溢出暗红近黑的污血,在青石板上洇开刺目的痕迹。两个稍大胆些的杂役正试图按住他,却被他痉挛的力气甩开。

“都散开!离他三步远!”一声清亮的断喝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道身影如疾风般掠过人群,闯入院中。来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衣,袖口利落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结实流畅的线条。他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本该是俊朗的面容,却因一双微微上挑、此刻写满不耐烦的桃花眼和眉宇间那股子混不吝的桀骜之气,硬生生透出几分亦正亦邪的狷狂。

正是谢临。

他几步冲到倒地的学子身边,无视地上的污秽和旁人惊恐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一手闪电般扣住那学子抽搐的手腕,另一手拇指食指捏住其下颌,迫使他张开嘴。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旁边一个杂役惊魂未定地问。

“闭嘴!”谢临头也不抬,声音冷硬。他凑近那学子口鼻,极其短暂地嗅了一下,随即眉头狠狠拧起,眼中锐光一闪,像是嗅到了极其厌恶又熟悉的东西。他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皮质小包,抖开,里面插满了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他出手如电,三根细长的银针瞬间刺入那学子颈侧和头顶的穴位。令人心头发颤的剧烈抽搐竟奇迹般地减缓下来。

接着,他又飞快地捻出几根稍粗的针,刺入那学子胸腹几处大穴,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与他外表的狂放不羁形成奇异的反差。

“不是时疫。”谢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肯定,“是毒。”

“毒?!”人群瞬间哗然,恐惧被更大的惊疑取代。书院里怎会有毒?谁下的毒?

谢临没理会周遭的议论,他拔出一根刺在学子心口附近的银针,凑到眼前仔细查看针尖。阳光下,针尖上附着的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诡异幽绿色的液体,几乎难以察觉。他伸出舌尖,极其迅速地在那针尖上舔了一下!这个动作快得令人猝不及防,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凶悍。

“唔…”谢临眉头紧锁,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有些难看,额角似有青筋隐现。但仅仅一瞬,他便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冷硬表情,眼神却更加锐利如刀锋。

“去个人!”他扬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到后山靠东那片野崖下,找一种叶子背面有紫色绒毛、开小白花的藤!有多少采多少,连根拔!快!”他随手点了一个离得近、看起来还算镇定的杂役。

“我…我认得那藤!”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东斋一个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瘦小学子,叫陈实。他鼓起勇气站出来,“我…我去!我跑得快!”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就朝后山方向飞奔而去。

谢临没再说话,专注于控制中毒学子的情况。他手法极快,又下数针,封住几处血脉,那学子呕血的状况终于被暂时遏制,只是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命悬一线。

苏渺在窗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当谢临舔舐毒针的瞬间,苏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极其尖锐、冰冷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在他自己心口炸开!那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仿佛被毒针刺中的剧痛!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踉跄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回事?是那毒…隔着这么远,竟能影响到自己?还是…因为那个人舔毒的动作,刺激了自己在侯府那些黑暗记忆深处最恐惧的部分?他脸色苍白,扶着木架稳住身体,目光死死盯住院中那个桀骜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

就在此时,书院的女医官秦筝提着药箱,在顾砚的陪同下匆匆赶到。顾砚看到谢临在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迅速安排人清理现场,维持秩序。

“谢…谢公子?”秦筝显然认识谢临,看到他正在施救,立刻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几分恭敬和询问。

“秦娘子来得正好。”谢临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此人中了‘蚀心草’混‘三步倒’的剧毒,我暂时用针封住了心脉和几处要穴,吊住他半口气。毒性猛烈,寻常解毒汤剂无用。我已让人去采‘紫背鬼针藤’,此物虽剧毒无比,却是以毒攻毒、化解这两味主毒的唯一生路。但需极快,此人撑不过半个时辰!”

秦筝闻言,脸色大变:“蚀心草?三步倒?这…这都是江湖上罕见的剧毒!怎会…”她不敢怠慢,立刻打开药箱,配合谢临,准备施救所需之物。

顾砚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如水,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混乱的现场和每一个在场者的面孔,最后,目光落在苏渺所在的格物院窗口,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和捂住胸口的手,眉头微微蹙起。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院中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谢临盘膝坐在中毒学子身边,一手搭在其腕脉上,闭目凝神,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捻着自己左手的食指指尖。那指尖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异常的红痕正悄然蔓延,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顺着指腹向上爬行了一小段。那是舔舐毒针留下的痕迹,剧毒正顽强地试图侵入他的身体。

陈实终于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怀里抱着大把沾着泥土、叶子背面布满紫色绒毛的藤蔓植物,正是“紫背鬼针藤”。他跑得太急,几乎是扑倒在谢临面前。

“好!”谢临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把抓过那些藤蔓,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狠狠咀嚼起来!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充盈口腔,甚至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些许墨绿色的液体。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眼神却无比专注和冷静。

“药臼!”他含糊不清地对秦筝喝道。秦筝立刻递上药臼。谢临将嚼烂的藤蔓残渣吐出,放入臼中,又加入秦筝准备好的几种药粉,自己咬破指尖,滴入几滴鲜血,然后飞快地捣杵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草木腥气和奇异辛辣的古怪气味弥漫开来。

药成糊状。谢临毫不迟疑地捏开中毒学子的嘴,将那一小团墨绿中带着血丝的糊状物尽数塞了进去,然后在他喉间穴位一按一捋,强迫他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谢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正常的灰紫色。他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墨绿汁液和血迹,动作粗鲁。然而,当他放下手时,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极其精准地扫向了格物院那扇半开的窗户——苏渺站立的位置。

四目相对。

隔着混乱的庭院,隔着惊魂未定的人群,两道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谢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方才施救时的专注、冷厉和凶悍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却清晰地映入了苏渺苍白惊惶的脸。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有审视,有探究,有毫不掩饰的锐利,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猎人发现稀有猎物般的兴味?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钩子,穿透了距离和窗棂,牢牢钉在苏渺身上,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瞬间剥开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的审视之下。

苏渺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避开这过于直接、甚至带着侵略性的目光。然而,那双眼睛里的某种东西——或许是那抹挥之不去的邪气,或许是深处潜藏的、与他舔舐毒药时如出一辙的疯狂底色——竟像磁石般攫住了他,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本已气若游丝的中毒学子,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哑呻吟,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黑紫色淤血!

“吐出来了!吐出来了!”有人惊喜地喊道。

淤血吐出后,那学子急促的喘息竟奇迹般地平稳了一些,灰败的脸色也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回转。

秦筝立刻上前探脉,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喜色:“脉象…虽然极弱,但毒气攻心的势头止住了!谢公子,有救了!”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议论。顾砚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放松了一丝。

谢临却仿佛没听见。他依旧死死地盯着窗后的苏渺,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充满了玩味和一种近乎挑衅的兴味盎然。他抬起手,用那根刚刚被他无意识捻动过、此刻红痕已蔓延至指根的食指,遥遥地、极其轻佻地朝着苏渺的方向,虚虚点了点。

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随即,他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那点指向苏渺的手指也顺势收回,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一个无意义的习惯。他转向顾砚,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只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顾大公子,人暂时死不了。后面交给秦娘子慢慢调理吧。小爷我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

顾砚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顺着谢临刚才视线的方向瞥了一眼格物院窗后那个模糊的身影,颔首道:“谢公子救命之恩,书院铭记。请随我来。”他引着谢临,在众人敬畏、好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朝着远离格物院的另一侧回廊走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似乎暂时告一段落。

苏渺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木架,缓缓滑坐在地。心口那莫名的剧痛早已消失,但被谢临目光锁定的冰冷感,和那根带着诡异红痕、遥遥点来的手指,却像烙印般刻进了他的脑海。

毒…那个叫谢临的人,他认识那可怕的毒,他甚至能以身试毒!他最后那个眼神,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自己?关于那些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在侯府黑暗角落里滋生出的对毒物的莫名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书院似乎恢复了秩序。但苏渺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带着药草苦香与危险气息闯入的身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刚刚开始平静下来的生活里,掀起了无法预知的巨浪。他抱紧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入臂弯。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却再也驱不散他心头那片悄然弥漫的、名为谢临的阴霾。那根带着不祥红痕的手指,如同命运的谶言,无声地悬在了他重新启航的生命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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