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金府马车披甲出城的消息尚未散去,我已命绿芜传召金元宝入宫。
偏殿暖阁烛火未明,只点了一盏琉璃灯,映得四壁微青。他进来时脚步略沉,靴底沾着夜露,在地毯上留下两道湿痕。我未抬头,只将手中边报翻过一页,纸声轻响。
“你府中今夜动静不小。”我开口。
他顿住,垂手立于阶下,“臣……遣人送药至南城义庄,恐途中遭劫,故令护院随行。”
“义庄?”我抬眼,“西华门截下的药材里有蛊砂,是你金家商号的封印。昨夜你管家亲自押运出城的那批货,车上不止药材,还有铁甲与长刀。你说是去送药,可药能穿甲?”
他喉头一动,额角渗出细汗。
我缓缓合上奏报,“你在怕什么?玄夜勾结敌国之事尚未公开,你却连夜调度私兵,是要自保,还是另有所图?”
他猛然跪地,声音发颤:“陛下明鉴!臣不敢有二心!只是……只是近来风声太紧,北境烽烟起,朝中又查贪墨,商路断了三成。我金家富甲天下,本就招眼,若再被牵进谋逆案里……一家老小,无处可逃。”
他说得急,却不似编造。恐惧藏在语速里,也藏在指尖微微的抖动中。
“所以你就想用军资换平安?”我问。
“是。”他低头,“三成私库,全数捐出,只求陛下一句承诺——若我金家未曾通敌、未涉叛乱,请保我阖门性命无忧。”
殿内一时寂静。琉璃灯光落在他肩上,映出一片冷色。
我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起身,踱至他面前,俯视。
“你知道赵铁衣昨夜召集七名宿将密议军改?”
他一怔,摇头。
“你知道谢知章暗中联络清流官员,欲以‘纳谏’之名压我收手?”
他又摇头。
“你知道月涟漪的蛊毒曾入宫三十七人,而你送去的安神香,正是传播媒介之一?”
这一次,他猛地抬头,眼中惊骇交加。
“你不知道。”我收回目光,“你只知道自己身处风暴之中,既不愿做棋子,也不敢当对手。于是你想献财买命,用金银筑一道墙,把自己圈在安全之地。”
他嘴唇翕动,终是低声道:“陛下说得对……臣庸碌半生,唯知守财。可如今才明白,财帛再多,也挡不住一道圣旨。”
我转身走回案前,提笔蘸墨,在空白簿册上写下“金元宝”三字。
“你可知为何我一直未动你?”
他沉默。
“因为你贪,但不蠢。”我说,“苏玉衡想以色惑君,玄夜欲刺杀夺权,月涟漪施蛊控心,谢知章借舆论逼宫,赵铁衣拉军抗命,司星辰窥天篡运——他们皆欲取而代之。唯有你,只想活命。”
笔尖顿住。
“我可以允你所求。”我落笔,“只要你从今日起,如实上报所有账目往来,尤其是与边军、外邦商队的交易明细;凡朝廷急需物资,优先供输;另设密线,监察其余皇夫及权贵暗中勾连。”
他抬头,眼神震动。
“你不必效忠我这个人。”我继续写,“你只需效忠这个朝廷。只要你不通敌、不谋逆、不藏奸细,金家世代富贵,我亲笔赐书为证。”
他伏地叩首,声音哽咽:“臣……愿立血书为誓!”
“不必。”我搁笔,“我要的是活人办事,不是死士表忠。起来吧。”
绿芜适时上前,递上纸笔。
“拟册。”我对她说,“金元宝捐资明细,尽数登记造账,划归兵部特支,注明‘应急军需,专款专用’。另起一档,记录其后续情报供给,按价值折算赏银。”
绿芜领命,提笔疾书。
金元宝仍跪着,双手撑地,肩膀微颤。
“还有一事。”他忽然开口。
我看他。
“玄夜旧部确在联络商户,打着‘恢复旧制’旗号筹措军饷。已有三家盐商应允出资,其中一人,是我堂舅。”
我眉峰微动。
“他不知我已向陛下坦白。若陛下有意追查,我可助您拿到账本。”
“何时交接?”
“原定后日午时,城南慈恩寺茶寮。”
我点头,“你照常赴约,带个信得过的伙计,让他袖中藏纸笔。事后把抄录内容直接交给绿芜。”
“是。”
“记住。”我盯着他,“你若再有隐瞒,或是两面传信,我不但收回今日所有许诺,还会让你亲眼看着金家如何一日之间倾覆。”
他重重点头:“臣明白。”
“去吧。”我说,“回去后,把昨夜出城的甲胄兵器全部入库封存,明日午前派管事到兵部报备。若有违令,禁军即刻上门查抄。”
他再拜,退下。
暖阁门关上那一刻,绿芜放下笔,低声问:“真信他?”
“不信。”我答,“但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怕死。怕死的人,最不容易铤而走险。”
她颔首,将拟好的册子呈上。
我签字画押,又取出一枚铜符,刻有“御前直递”四字。
“交给他,持此符者,可越衙门直达御前奏事一次。但仅限紧急军情,滥用则废。”
绿芜接过,欲言又止。
“你也觉得我太过宽纵?”
“奴婢只是担心……他若借此培植势力——”
“那就让他培植。”我打断,“一个商人想掌权,就得暴露更多。我给他一条活路,他才会拼命往前跑。等他跑进阳光底下,所有暗影都将无所遁形。”
她不再多言,躬身退出。
我重新坐回案前,翻开新送来的边关急报。朔云口敌军游骑仍在试探防线,萧绝已调两营精锐增援。另有一封密信夹在其中——来自北境细作,称断崖营残部正集结于黑水沟,疑似准备夜袭粮道。
我提朱笔,在地图上圈出位置,写下“伏兵三组,焚草诱敌”八字。
此时,更鼓敲过四响。
窗外天色仍暗,檐角铜铃轻晃。远处传来巡卫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我揉了额角,刚要继续批阅,绿芜匆匆返回,手中多了一张桑皮纸。
“金府刚送出的密信,被截在西华门。”她递上,“内容只有六个字——‘货已备妥,待价’。”
我接过纸条,指尖摩挲着墨迹边缘。
片刻后,我将纸条投入灯焰。
火光一闪,字迹蜷缩成灰。
我提笔,在昨日那份《裁汰边军冗员草案》的背面,添了一句:
“金家商队即日起纳入军需采办名录,优先承运北境粮草。”
笔锋收尾利落。
灯火映在案上,像一汪不动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