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刚描摹完几个生僻字,在绳床坐定,指节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案,脑海中思绪翻涌。管仲治齐,“一年而聚,二年而众,三年而城郭修,四年而农贾集,五年而库廪实”,五年方见大兴,已是古之罕有的神速。而自己呢?从离乡至今,不过短短三月,麾下数百人却如同拉满的弓弦,日夜紧绷。钱镠深知,弦绷得太紧,终有断裂之时。会稽山剿匪是因缘际会,顺势而为,但接下来的路,必须稳扎稳打。他定下了半载之期:夯实根基,蓄势待发。
“平稳过渡,并非裹足不前。”钱镠的目光扫过校场。会稽山一役后,他麾下已聚千人:原护卫一百五十,盐队五百,新降俘虏三百五十(含王四那支)。他决心重新淬炼这支队伍。
最核心的,是护卫队。钱镠下令:从原六百五十人中遴选最精锐的三百人,组成新护卫队,月俸高达十贯!但这钱,不好拿。不仅要弓马娴熟,刀枪出众,每月还需考校识字,至少得识百个常用字。
军令一下,营中气象骤变。破晓时分,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校场上已是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伴随着沉重的喘息——那是举石锁、负沙袋奔跑的汉子。白日里,营房角落、树荫之下,常可见粗豪的军汉围着两位延请的老夫子,或蹲在沙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文字,口中念念有词,眉头紧锁。钱镠偶尔巡视,见此“习文练武”之景已成风气,嘴角微扬,知道这第一步棋,算是落定了。
与此同时,盐路也在稳步铺开。前番计算,越州每月可吞盐万石。为将这万石白盐顺畅地撒遍越州全境,钱镠再次调配人手:从原部属中抽出三百五十人,再从俘虏中(王四降众优先)择出两百精壮,组成五支铺盐劲旅。陈策先前筹措的五十架马车被他悉数赎买,又新添五十架,整整百架车马,分配下去。
四支队伍专司运输与铺货:
永兴、会稽近郊,十架车马轻装疾行;
诸暨县周边,二十架车马纵横驰骋;
剡县地广,三十架车马轮番转运;
余姚、上虞方向,二十架车马稳步推进。
钱镠在会稽山剿匪的威名,此刻成了最好的通行证。盐路铺设进度远超预期,五月底,一份囊括两千余盐头的详尽名单已送至钱镠案头,全面铺货的号角已然吹响。
最后一支队伍,五十人,二十架车马,肩负着更隐秘的使命——西进睦州桐庐县,探路!他们在桐庐城外的荒村里租了间破败瓦房作据点。白日里,队员们化作寻常挑夫,混迹于码头街市,替人搬运货物,耳听八方。入夜,油灯如豆,众人围坐,将白日所见所闻细细梳理:哪家盐铺与官府盘根错节,哪条山道是私盐贩子的命脉,连江西盐商偏好的落脚客栈,都被一一标注在粗糙的地图上。每半月,一纸密报便悄然送回钱镠手中。地图上的圈点日益密集,钱镠的目光也愈发锐利。
两月后,钱镠合上最后一份密报,指节重重敲在睦州地图的中心。“火候到了!”他低喝一声。依据前期摸透的底细,他制定了周密的策略。短短一个月,睦州六县,钱氏盐的脉络便如蛛网般悄然张开!睦州地少山多,战乱波及较小,竟聚集了近四十万人口(为了避税,可能不止这个数),多是举族南迁的北人,宗族势力盘根错节。钱镠审时度势,改变策略,不再广撒盐头,而是直接与各姓族长接洽,以每石四十文的批发价供货。这招立竿见影,睦州月销竟高达两万石!盐船自潜江逆流而上,抵达建德县中转枢纽,再由专门的铺盐队分发六县。
刚入六月,两浙的天空便阴沉下来。然而,期待中的梅雨只淅淅沥沥敷衍了几日便草草收场,与往年连绵不绝的湿漉大相径庭。陈策那位周先生(本名周逵)钱镠觉得使得顺手,便招募来作为自己的幕僚,周逵捻须观云,忧心忡忡:“主公,此象……恐有大旱之虞!”钱镠心头一凛,他虽无未卜先知之能,但周先生的判断向来精准。他立刻下令:越州、杭州故里,乃至势力所及的乡村,提前警示,备水防旱!同时飞书陈策,不惜代价,暗中囤粮。五万石粮食,悄悄汇聚于几处隐秘粮仓。钱镠将剩余的两百人组队,专司赈济,只待灾象显现,便以“义仓”之名开仓济民。
《湖州府志》记载,“大唐咸通八年,自七月不雨,至于十一月,临安府,越,婺,衢,严,湖州皆旱。”果然,自七月起,烈日炙烤大地,数月无雨。江南虽富庶,底子稍薄的人家也开始捉襟见肘。钱镠的赈济点悄然运作起来,粥棚冒着热气。从八月到次年夏,陆陆续续有近三千熬不下去的灾民得到了接济。其中一部分感念恩德,加入了钱镠的队伍;另一部分,则成了钱镠陆续购置田地上的新佃户,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眼见根基渐稳,钱镠不再急于向外扩张,转而将目光投向越州境内,展开了一场被他私下称为“扫匪打非”的专项行动。目标直指那些盘踞地方、敲骨吸髓的盐枭、路霸和饿红了眼的小股流匪。这一次,他摒弃了大规模征伐的雷霆手段,转而用上了更绵密、更“润物细无声”的巧劲。
他让盐队带着盐巴进山,与猎户、山民交换山货。几壶浊酒,几捧盐粒下肚,那些藏在深涧幽谷的小盐枭巢穴位置,便不经意地从猎户口中漏了出来。护卫队随即如猎豹般出动,精准突袭,查抄窝点,人赃并获。
探知四明山有小股山匪扰民,钱镠并不强攻。先遣能言善辩的说客入山,陈说利害:愿降者,可入盐队或煮盐场,有活路,有饭吃;不愿降者,发给足够干粮盘缠,任其远走他乡;若冥顽不灵,执意作恶?钱镠也不急。先冷落他们半个月,待其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警戒松弛之际,护卫队便如鬼魅般沿着早已摸熟的小径潜入山寨,执行“斩首”。首领一除,余匪溃乱,再行收编便容易得多。
对付那些勾结盐枭、哄抬盐价的本地盐商,钱镠的手段更是刁钻。先派人暗中查清其勾结证据,留存备用。随后,调集大批平价食盐,直接在对方店铺对门搭起简易棚子,挂出“平价官盐”(实则私盐)的牌子开售!这一手釜底抽薪,不出三日,对面必定门可罗雀。焦头烂额的盐商只能灰头土脸地主动找上门来求和认栽。
钱镠深知“仁义”之名的重要。他借“行商赵玄”之名,在越州各地修桥铺路,施药济贫。百姓们心知肚明这“赵大善人”便是那私盐贩子“赵玄”,却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官府盐丁来查问,只推说不知,照旧买着“赵记”的盐。渐渐地,“赵玄”和其盐队的名声在越州悄然传开,竟生出一种奇特的向心力。
有青壮慕名来投奔,求一口安稳饭吃;有小股盐枭权衡利弊后,带着手下和贩盐的门路主动归附;甚至一些原本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不算太狠(百姓口中“坏得不算彻底”)的小股匪徒,在当地乡老的说和下,也愿意带着兵器粮草下山,接受钱镠的整编。
队伍如同滚雪球般,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壮大。入冬之前,原本一千人的班底,又膨胀了五百之众。这一次,钱镠将所有人马重新拉出来,进行了更严格的筛选。核心的护卫队,被他扩充至整整五百精锐!那些归顺的前山匪中,表现出色的,钱镠亦不吝提拔。有人凭着机灵和熟悉地形,在盐队里当上了副队;有人武艺高强、悍勇忠诚,在护卫队中当值,甚至擢升为统领数人的小伍长。
五个月的“扫匪打非”,钱镠的势力如同深植沃土的大树,根须在黑暗中悄然蔓延,枝干则越发舒展、虬劲,稳稳地撑起了越州这一片天。